1
母亲常说,从怀上我的那一刻起,她再没过上一天安心的日子。
由于是头胎,大家都显得特别谨慎。
母亲*两个月,就在卧室墙上贴满了各种婴儿的海报,祈祷着生出来的宝宝能像画上的那般可爱和健康。阿公养了一群鸽子,每天给母亲捡上两颗鸽子蛋煮水吃。阿婆早晚都跪在神龛前求老爷保佑母亲生产顺利。两个姑姑早早缝好了很多蓝色的小肚帕(肚兜),肚帕的夹层了还填充了一些分钱硬币。
生孩子这件事,似乎只有父亲最不上心,待产前的一个晚上,母亲睡到半夜腰疼,叫唤了两声,毫无经验的父亲以为临盆了,抱着被子径直跑上了二楼。
终于等到生产的时刻,家里气氛紧张,如临大敌,母亲经历着九死一生的关键时刻。生囝母(接生婆)费尽了力气,不停喊着“新人啊刻苦”才勉强把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阿公和父亲激动不已,给生囝母封了一个大红包,没曾想,红包的金额逾越了当时接生的行情,乡里人都认为是我们家坏了规矩。
2
我的出生打破了家里多年的沉寂,然而没完没了的哭闹声却搅得全家人不得安宁。
父亲忙着给亲戚朋友报喜,但我似乎很不给面子,面对前来看望的生人,我一概用震天动地的哭腔予以回应。母亲说,有一个老姑专门从很远的地方坐车来看我,原本熟睡的我被她抱过之后,连续哭了三天三夜。
我这除人的架势让一家人顿时没了主意。
一日阿公去市场买菜,闲谈中听几个老人说我这个状况属于中邪或者受惊了,唯一的办法是佩戴猪惊和乌狗卵(黑狗鞭)。
猪惊骨即猪的听骨,猪的左右耳内各有一块,大小只有一厘米见方,造型奇特,既像鬼脸又像龙头。民间认为猪惊骨和乌狗卵(黑狗鞭)都是天然的辟邪压惊之物。
这天,阿公真的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寻来了这两样物件。
猪惊骨比较好处理,通风晾干后在石板上打磨光滑,倒是好看的饰品。乌狗卵则需要曝干数日后用红布包起来缝好。
准备妥当,阿公用红色的香火带将猪惊和乌狗卵穿好,挂在了我的脖子上。说来也奇怪,自从脖子上多了这两个宝贝,我就再也不轻易哭闹了。
这两个宝贝直到我长到三岁,阿婆才用问神求来的三角形香火包代替了它们。而这期间,两件宝贝不知道被我放进嘴里含了多少次。我猜大人们每次见状,都要喊着让我张嘴松口,而我大概只有傻笑。
3
童年的我身体实在空冇(pan),时不时要去光顾隔壁乡里的赤脚医生。阿婆说,只有印给阿嫲做丁囝,才能让我健康成长。
印给阿嫲做丁囝,是达濠地区一种特有的习俗,其做法类似与神明签订了一份无形的保育契约。到了孥囝成年以后,还得做粿还丁囝钱。一印一还,两个环节都相当隆重,这是后话。反正从那以后,我觉得有阿嫲作为靠山是一件无比光荣的事。
而阿婆口中的这位阿嫲,便是法力无边的珍珠娘娘。
传说神州之北有一灵珠,乃是天地所养育,后经通天教主点化人身,一珠化三仙。教主赐名云霄、琼霄和碧霄。北方称三霄娘娘,潮汕地区则称珍珠娘娘或者真珠娘娘。
三位娘娘尊天为父,以地为母,拜三清道祖、九天玄女为师,得保婴护童救妇神功,慈悲济世,多次显圣施恩于百姓。玉皇上帝感其慈悲善性,收为义女,封为辅国佑民护婴保童天妃。
三位娘娘各有分工。大嫲珍珠娘娘主理天花,二嫲珠珍娘娘主理水痘,三嫲宝珠娘娘主理麻疹。
小时候,村里偶尔有孥囝出麻疹,这是一种急性呼吸道传染病。出疹的时候除了发热,身上还会出现红色斑丘疹,并且极易传染。但麻疹得过之后,一般会产生长期性的抗体,再出麻疹的机率就很小了。因此村里人以出过疹为荣,并且认为这是被阿嫲抚摸赐福过的喜兆。于是,出麻疹在村里便成了欢喜事,有条件的人家还会请戏酬神。
阿婆告诉我,在小孩子出疹期间,家里是不允许烙朥(煸猪油)的,否则会触怒阿嫲,带来严苛的惩罚。在我的印象中,就曾经有一户人家的媳妇在孩子出疹期间烙朥,结果夜里孩子反应剧烈,孩子的奶奶知道后带着媳妇在嫲宫跪了一通宵,好在孩子的病情在第二天有了好转。
一时间,村里人都在感叹阿嫲的神力。
后来,镇上的医疗队下到村里,挨家挨户为小孩补种麻疹疫苗,竟有老人拿着扫帚驱赶。或许在老一辈人心里,他们巴不得自己的子孙有机会被阿嫲摸顶赐福,沐浴慈恩。但显然,这是对麻疹这种传染病认识的不足。
4
村里的嫲宫离我家不远,为相邻两个村落共祀。
嫲宫原本是个土坯建筑,经历过战火洗礼,经历过文革十年动乱,现在看到的模样,是十几年前重建过后的样子。只有嫲宫旁边的木棉树,绿了又红,红了又绿,不知道在那里守护了多少个春秋。
与其他地方的珍珠娘娘庙不同的是,我们村里的嫲宫供奉着四樽神像。至于第四樽神像的身份和来历,似乎已经没有人说得清了。
由于我印给了阿嫲做丁囝,阿婆特意到镇上请人用黑色的苏木雕刻了两块指甲盖大小的牌子,上面有“珍珠娘娘,保佑平安”的字样。
数年时光,这两块牌子已经不知失而复得多少回,戴烂了多少条香火带。牌子也从有棱有角到磨成了光滑,甚至还有了一层油亮的包浆。
每当有大事发生的时候,我只有紧紧地抓住胸前的这两块小牌子,才会有一丝安全感。
5
13岁那年,我在达濠念了一年初中,因为个子长得矮小,天天被人欺负,甚至有一次,被同学在教室脱掉了裤子。后来读书的热情没了,到了期末,七八门功课,除了语文,科科都不及格。
我不敢跟阿公阿婆坦白我的成绩,在他们眼里,我一直是那个在阿嫲庇护下品学兼优的孥囝。
那年暑假,父亲把我接到了深圳。临近开学的那几天,我变得郁郁寡欢,终日躺在床上。母亲看出了我的心事,几番追问下,我道出了不想回去读书的想法。
母亲哭了,责问我为什么不早些出声,接着催促父亲赶紧想办法凑钱在附近谋一个学位。父亲没有说话,一个人默默地抽着烟。
也算天遂人愿,父亲托了好几层关系,终于为我在附近的一所学校争取到了申请入学的机会。经过摸底考试,我成为了一名借读生。
谁知入学的第一天,老师就开始强调仪容仪表,要求脖子上不能佩戴任何饰品,一旦抓到便要没收。
我将这件事告诉了母亲,母亲叫我跟老师说说情,说这是从小戴到大的护身符。我没有答应,想着既然是校规,还是得遵守,毕竟我也该长大了。
于是我把牌子收了起来,但从那之后,就再也没见过它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弄没的。
6
自从到深圳之后,回达濠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在阿公阿婆身边待得久一点。
每年老爷落天以后,阿婆都要去隔壁乡里问神、盘平安,接着带回来很多老爷符。阿婆总会小心翼翼地把他们叠成三角形,用红包装好,然后嘱咐我们一定要放在身上,仔细保管。
“囥(keng)好好呢,老爷正会保贺你车路平安,出门有贵人相牵成。”
“知呐,知呐。”虽然我应和着,但很多时候我都没将阿婆的话放在心上,于是在洗衣机里洗衣服的时候,我放在裤兜里的老爷符,总能把大家的衣服染红了。
每当出现这种窘境,阿婆总要跺着脚呵斥我一句,“狗种囝!”说罢,又转身进屋去取新的符头。
这次,阿婆一定要亲眼看着我把老爷符塞进钱包才安心。
配图丨@濠岛那些事
来源 | 许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