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做完核酸检测,排我前面的是个来旅游的小伙子,当时正在边排队边跟人视频聊天,介绍他昨天刚见到扑克的最高级玩法—够级。我被他他手舞足蹈地介绍吸引,只是在他眼里够级是个娱乐方式,在青岛人眼里,够级其实是个江湖。
青岛的孩子有几项没人教的技能是必须掌握的,就是自己看着看着就会了那种无师自通。包括游泳、自行车再就是够级。
夏天屋里闷热,取两张凉席一拼,路边随便占个地方,够级的场地就有了。总会有特立独行的小哥,有凉席偏偏不坐,用自己的两只夹带拖鞋,一只放屁股底下当坐垫,一只横放当脚垫,只是脚不会全落在上面,只用两只脚后跟踩很小的面积,身体蜷缩,活脱脱一个罗锅版的被负的普罗米修斯。
“摸牌不及格,回家摸纸壳。”摸牌就是够级的基本功。刚刚接触够级的孩子年纪都比较小,手不大,一下子拿好36张扑克着实有些困难。所以他们排牌往往是扇面型的,这就要求邻座的玩家有极好的品行,因为他稍微一歪头就能把你的牌瞧得一清二楚。
很多人习惯把最大的牌放在最后,握得时间久了,被手汗浸湿,大牌的背面颜色就会加深。摸牌的时候都不盯着自己的牌,而是盯着别人牌的背面,总有嘴欠的自己看出来就完了,偏偏还要说出来,说出来就完了,偏偏还要跟你求证看得对不对,“又去了个大虎”“你这是个二,还是个红桃的,对不对”。
孩子们打牌是有地方性规矩的,客随主便。你可能在自己院里玩是一个规矩,去同学家那里玩玩法又不一样。开始牌局前得先核实一下,咱这是按乐陵路规矩,还是按铁山路规矩还是按上海路规矩。如果你看到一群孩子打牌是两个大虎*一个大虎,或者退贡一下退六张,别吃惊,规矩就是这么订的。
男孩子已经开始模仿大人的打法了,先不出小牌,牌技提升很快,往往手气却不咋地。输了牌一亮底牌发现,手里的3456都没出,就会落得联邦埋怨,“牌这么臭还不出小的,想放你都没法放。”女孩则相反,手气好得不得了,从小出也没人管,最后小二十张牌一把扔,全是A2王,搞不好还给对方个接风,这也得被联邦埋怨几句“一把好牌就这么浪费了,你留着放最后掩护掩护,咱不就三户了么”。
偶尔,女生也有牌不好的时候,兴致就会大打折扣,这个从涣散的眼神里就能看到。不一会就央求对门“让我出把吧,我三还没出呢。”对面小哥哪会惯她这个毛病,必须打。女生微微蹙眉了,最后一套够级牌了,这是最后的希望“某某某,你敢再打我这套试试,再打我我就去告诉*你今天又偷钱买美猴王冰糕来。”边说着还一手指着对方面门,一手五指张开高举头顶,像是在积蓄能量,作势要赏他个大耳刮。
结局往往是男生服软,偶尔也会不欢而散,但第二天见了面还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到点又拿着凉席出来了。
初中我搬家到了小港,这里才是够级的圣地。从平阴路到莘县路这两个路口间,每天从中午一直到晚上路灯熄灭,每天都有几十桌,加上围观的,每天参与的得有几百人次。
打牌可不光是个脑力活,更是个体力活,七八个小时坐那里一动不动的,保不齐谁都得去解个手,续盒烟,回个传呼啥的。后面围观的如果热情地让你快去快回,他先帮你摸起牌来,可千万不能信,一旦他坐下就不可能再把位置还给你了,除非家里母老虎拿着扫帚嘎达出来抓人,否则派出所的来了也带不走。
前面说过摸牌是基本功,那分牌就是入门功法了。
能分牌的基本都有炫技的成分,单手拿起50张左右牌,用拇指拨牌,准确地送到每一个人前面,动作得快,牌不能分得太散,不能有翻过来的,过程不能有停顿。有人看不下去了,不甘让你独美,嘴上说着你自己分太累了,我和你一起分还快。说着就从牌堆最底下抽出一摞,这是要倒着分!别看都是分牌,倒着分难度可不是打一星半点。
首先得跟习惯顺序反着来,其次是从下往上拨牌,没法用最有力的拇指,得用最不习惯的中指,最后不能打乱人家原有的分牌节奏,一正一反两人每圈都得交汇,速度很快,都得你躲着人家,还不能乱了自己的节奏。谁的技艺纯熟,高下立判。
牌摸起来了,除了手里不放,哪儿都能放。有直接扣在牌桌上的,有塞在屁股下面的,有夹膝盖窝的,有夹咯吱窝的,有塞衣服里面的,也有直接揣兜里的。轮到谁出牌再把牌从藏牌的位置掏出来,一手捻牌一手遮挡,只留个自己能瞅见得很小的缝。这可苦了后面观战的群众了,你从膝盖窝掏出来他就得趴下看,你从身前掏出来他就得贴你脑门上看,真恨不得坐你怀里。
够级的最高境界是记牌。八个王,十二个2,十二个A是必须记得,这要是记不住你都不好意思往那儿坐,就算坐了也得被人礼貌用青岛话请走。我差不多是这个时候才对青岛话的奥妙产生了自己的思考,很多时候用“半”比用“大”表达的情感更强烈。比方说人“半彪子”就比“大彪子”更彪,说人”半仙“比”大仙“更仙。
对家的够级牌得记住,下家的小牌得记住。掌握了这些信息才能在残局中立于不败之地。
打牌相当多的都是血气方刚的老爷爷,谁打错了牌,少不了联邦的埋怨,你要是回嘴了,就等于吹响了战斗的号角。能通过问候对方全家平息的战斗占大多数,偶尔还得上演全武行,屁股下的马扎子就是最趁手的兵刃。那时候就会经常出现某高校退休老教师一马扎子将某退休船长拍晕在地的血腥场面。
有时候语言的*伤力更大,骂着骂着,一方词穷,突然倒在地上口吐白沫,抽搐不止甚至尿裤子的,我亲眼见到就不下十几次。
我大四的时候,因为选修学分不够,恰好学校棋牌社组织的够级比赛,前四名有创新学分奖励,可以抵用作选修学分,于是拉了两个同学去参赛。
原定两天的比赛,从第一天上午九点到下午五点,愣是一轮比赛没打。因为统一不了规则。这时候我才了解了够级在省内兄弟城市落地开花的繁华景象,楞是没有哪两个地区的规则是完全一样的,还都说自己的规则是正统。
直到一位来自平度的同学挺身而出,跑回宿舍取回一本,很有年代感线状竖版的古书,上面四个大字”够级大纲“苍劲有力。我们的比赛才得以进行。
现在过年的时候偶尔也陪亲戚打两把,但是早已没有了胜负心,只是看着一张张扑克格外亲切,就当是跟老朋友叙叙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