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统编语文 品传统文化①
开栏的话:教育部统编语文教材加强了古诗文及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教育方面的内容。其中一些课文为何入选,何以成为经典?如何理解其深刻的意蕴及其背后的育人价值?课程周刊特开设“读统编语文 品传统文化”系列栏目,邀请人民教育出版社中语室副主任朱于国撰文,与读者分享他的研究与感悟。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
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每年的开学季,这首熟悉的古诗就会回响在小学校园上空。从上世纪60年代起,骆宾王的这首《咏鹅》就被收入小学语文课本中,而且几乎都是第一首古诗,一代又一代中国人吟唱着这首诗走出童年。从某种意义上说,《咏鹅》已经成了几代人的集体记忆,成为语文课本中不可或缺的经典之作。
那么问题来了,这样一首字数并不一致、有点像儿歌的古诗为什么会受到几代教科书编者的青睐?它到底有怎样的魅力和学习的价值呢?
《咏鹅》的作者是唐代诗人骆宾王,据说这首诗是他七岁时所作,他也因此而赢得神童的美誉,后世将其与王勃、杨炯、卢照邻合称为“初唐四杰”。徐敬业起兵讨伐武则天时,骆宾王起草了著名的《为徐敬业讨武曌檄》。檄文罗列了武则天的许多罪状,笔力雄健,声文并茂,有很强的鼓动性。据说当武则天读到“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两句时,极为震动,责问手下说:“宰相安得失此人?”骆宾王的《在狱咏蝉》《于易水送别》也都是名篇佳作。《咏鹅》虽然不是他最好的作品,但因为流传广泛,却成为他最知名的作品。
从形式上看,这首诗并非典型的五言绝句,主要是第一句仅有三个字,与其他几句字数不合,自然也没有平仄的对应关系。但诗歌第三句“平平平仄仄”对第四句“仄仄仄平平”(“拨”字现在是平声字,在古代是入声字,属仄声),格律谨严;二、四两句的韵脚字“歌”“波”古代都是歌部,也是严整的押韵。因而,它又具有绝句的某些特征,读来朗朗上口,声韵流畅,音韵和谐。这也许正体现出孩童初学诗歌创作时的某些“一知半解”的特征。
诗歌起首句“鹅、鹅、鹅”,虽然字数与后面三句不齐整,却自有一种天然的率真在里面。小诗人模拟鹅的叫声,先声夺人,读者未见其形,先闻其声,仿佛能见到一只白鹅在引吭高歌;而连用三个“鹅”,一声比一声高昂,这反复咏叹,也起到了强调作用。此种写法符合孩童的心理。小孩子的认知心理尚处在发展中,观察事物的时候,未必如成人般精细、全面,往往只能抓住事物最突出、最醒目的特征。所以我们看到的许多儿童画,大多是夸张地描绘事物某一方面的特征,如画鸭子会凸显它的黄色嘴巴,画兔子会突出它的长耳朵,等等。《咏鹅》的第一句与之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接下来,诗歌的主人公鹅终于登场了——“曲项向天歌”。声音之外,“曲项”是小诗人捕捉到的鹅的第二个典型特征。一个“曲”字,弯曲、细长、柔美,写出了鹅的美好姿态;而这“曲项”向天上高昂的姿态,又使脖颈的曲线部分地转为直线,呈现出一种对天歌唱的力度感,透出勃勃的生机,声音之洪亮可想而知。有人从科学角度质疑说,高歌都是直着脖子,“曲项”是无法高歌的。这未免有些胶柱鼓瑟。我们随便找些鹅鸣叫的视频,都能发现,鹅鸣叫的时候,并非全然是直的,总有些弯曲。而且,单从诗句中也能找到解释。前边的“曲项”更像是在蓄势,随后的“向天”,则由曲变直,即伸直了脖子,气流喷薄而出。这句诗写出了鹅歌唱时的动态,反而见出诗人观察之细致。
后两句“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写鹅的全貌及其在水中悠游自得的情形。“浮”字,写出了鹅行水上的轻盈;“白毛浮绿水”,刻画出美丽而高洁的白鹅形象,不禁让我们想起童话《丑小鸭》中丑小鸭所向往的那些美丽的天鹅——“他们轻飘飘地浮在水上,羽毛发出飕飕的响声”。一个“拨”字,表明是轻轻拨动,而非奋力划动,鹅的游泳显得优游自如,更衬出其典雅高洁的气质。更为引人注目的是句中色彩的运用,毛色之白、水色之绿、鹅掌之红、波纹之青碧,色彩鲜明,鹅与水互为映衬,融合无间,如一幅生动亮丽的水彩画,让人顿生喜爱之情。这种明朗鲜亮的设色技巧,更是儿童的天性使然。试看许多漂亮的儿童画,往往都是这样的着色,这样的取景,一样的简洁生动,一样的形象鲜明。可见,儿童天生就是美的使者。
有论者从生活常识出发,认为鹅掌皆为黄色,未有红色者,因而觉得其中的描写不够真实,甚至径直将末句改为“黄掌拨清波”。我们认为大可不必。一则,小孩子对色彩的认知未必那么准确,加上环境色彩的影响,鹅掌的黄色也许在小骆宾王那里就被看成了红色;而且,鹅掌的黄也非浅黄色,而是透着一些红色。二则,从诗境来看,红掌与绿水的对比更为鲜明,看似不合常理,却更富有美感。古诗中像这样看似无理却富有情味或画面感的诗句很多,古人称之为“无理之妙”。如李白《秋浦歌》“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白发不可能三千丈,却形象写出愁绪之深重;张继《枫桥夜泊》“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霜结于地,怎会满布天上?看似无理,却写出严寒弥漫、旅人内心孤独的境况。现代文中也有,像我们熟悉的课文《小小的船》:“弯弯的月儿,小小的船。小小的船儿,两头尖。我在小小的船里坐,只看见闪闪的星星,蓝蓝的天。”有论者质疑其不符合科学常识,因为在太空中是见不到蓝蓝的天的。这又是胶柱鼓瑟之一例。实际这首儿歌本是想象之辞,符合孩童烂漫的想象,不能全以科学规范之,正如严羽在《沧浪诗话》中说:“诗有别趣,非关理也。”
总之,这样一首不像诗的古诗,却成为课本中的经典,影响了一代又一代中国人。从编者的角度看,自然是因为它所透出的审美特质是孩童式的。它以儿童的眼光看待这个世界,撷取的是儿童所欣赏的景物,传达出的是儿童对于美的初步认知,因而清新可人,天然去雕饰。正因为其贴近儿童的生活,贴近儿童的心理,几十年来,语文课本都将其作为打头的古诗编入。编者自然也希望小学生们能从中找到自己的影子,保留一些童真和烂漫。
(作者朱于国 系人民教育出版社中语室副主任、统编语文教科书核心编者)
《中国教育报》2018年12月12日第09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