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法律之外,没有人有资格去审判另一个人,但也没有人有资格去终结别人的生命,这是告别丛林社会之后人性的一种良知和契约。
但在那个年代,都晓觉得这个契约变得模糊了。
这成为《红蜘蛛》的某种初衷,想要在新规则站稳脚跟之前,提醒人们一些最基本的价值观,在不知道应该追求什么的时候,至少可以相信内心的那条隐形的线。
文|马拉拉
编辑|糖槭
意外
最近两年,不断有人向导演都晓提起《红蜘蛛》。这是一部他在2000年前就已经完成了的电视剧,20 集,平均每两集拍一个女重刑犯的故事。剧本由真实案件改编,当时他和现已去世的张军钊导演两个人一起,前期准备一个月,拍摄两个月。成片是粗糙的,画面有那个年代特有的颗粒感,有些地方观众还能看到摄影师扛着机器投在地上的影子。
这不是常规会被认为艺术成就很高的作品,拍了过半集数的都晓当时还不太愿意把自己的真名放上去。他没有想到今天在豆瓣上,人们把它称为「CULT剧鼻祖」,作为「中国电视剧真的一点都不差」的范本之一被反复提起。尽管有「经费不够」的廉价感,但观众为它所写的影评标题是:「有时金子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发亮。」它甚至成为了一种寄托,「以前的电视剧怎么真实怎么拍,现在的电视剧怎么矫情怎么拍。」20 年来,它不缺少新鲜的观众。
今年11月28日,涉嫌故意*人罪、绑架罪、抢劫罪的犯罪嫌疑人劳荣枝在厦门落网,使这个电视剧再度成为热点——《红蜘蛛》呈现的第一个案件,就以逃窜了23年的劳荣枝为原型改编。
在剧里,导演给她的化名是米兰,之前当坐台小姐,但后来她去吸引有钱的男性,然后和自己的伴侣一起实施绑架和*人。剧情是都晓从新闻里看到的,1999年法子英和劳荣枝在合肥,他们用这样的手段绑架了商人殷建华,把他关进了提前定制的狗笼子里。为了让殷建华相信那不仅仅是一场恐吓,法子英从市场骗来一名木匠,当场把他*害。
图源《红蜘蛛》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作案,加上合肥的两条人命,他们身上已知背负着7 条人命,其中包括一个 3 岁的儿童。同年,法子英被警方抓获,在合肥警方发布的《警视窗》视频里,法子英和警察对峙,他说:「其实你的生命跟我的生命是一样的。」「对,都很珍贵的。」「珍贵什么,你拿那一点工资。」
后来的故事没有被拍摄进去,作为原型的劳荣枝逃跑了,但并没有影响案件被改编选进剧本,还被放在了最开头,因为它已经超出了都晓当时对于犯罪这件事情的普通想象。「一般犯罪要么用绳子捆起来,要么给他*掉,但这个女的为什么还要用铁笼子把他关进去?」他认为这个细节符合自己经历的1990年代,一种无法理解的失序与残忍。「读完高中,上了大学,我们面对的社会是开放的,但这个时候情况已经上升到一种恶化的地步了,美的丑的都往外放。」人们从原有的规则里解放出来,但新的规则却还没有来得及进入内心产生约束,《红蜘蛛》就诞生在这样的约束真空里。
「记得有一次我回河南老家,坐公共汽车的时候有两个小孩上来抢东西,车上的人都把钱给他们了。我就说了句,怎么这么明目张胆?本来他们已经下车了,结果没等我说完,就拿着砖头过来,车上一大车人没有人吭声,还好司机是我一个亲戚,打打圆场他们才走掉……当时大家为了钱把什么都砸碎了。」都晓回忆。
按照《中国统计年鉴》里的数据,从 1988 年开始,重罪加害的比重一直在上升,在 1996 年到达峰值,十万个样本罪犯里面约有 32 个会被判处比较重的刑罚,意味着严重犯罪的案例变多了。这是法子英和劳荣枝犯下已知第一条命案的年份,也是正式实施《枪支管理法》——也就是所谓的禁枪令的年份。作为过来人,都晓最明显的感知是,1990年代人们慢慢在自己的房门前安上了铁栅栏,三、四层的都有。
力量在碰撞,积累了很多社会案件,记者出身的都晓决定拍摄一些以这些案件为原型的电视剧。他回忆自己的初衷是想要给当时的社会提气,和那种蔓延的社会恐慌对话,提醒人们有人在对抗它。
真实
首先他决定要用一种伪纪录片的方式完成拍摄,所以《红蜘蛛》并不是一部常规意义上的电视剧,它很「奇怪」,里面的角色会突然回头对镜头(也是观众)说:「走路就不要拍了吧,又不是明星。」
演员几乎采用的都是素人,片尾的演员表里有一些警察是真的警察,字幕认真地标明了是几级的警司。观众能直接在生活里对应上演员角色的位置,底层女性的脸上有时候会有痘痕,而更富有的女性总有一头在灯光下面显得柔顺的头发,导演还启用了两名真正的罪犯去演罪犯。
「那时候副导演天天找演员,拉到谁谁就上,有一集需要有个老太太找不到,他把自己姥姥给拉上去了。当时他姥姥还有病,住在医院里边,他给姥姥说,你应该说啥话,怎么说。最后效果还不错,他姥姥把话都说得很生活。」这是都晓当时对演技的要求。「我们的制片主任演了一场在火车站作为罪犯被人抓的戏,播出的时候他们家亲戚以为是真的,还打电话给他爸说,咱家孩子没事吧?」
他尽力在电视剧这个虚拟的内容上营造一种真实的语境,不采用有名的演员,因为越有名人们越是知道。这种拍摄方法是因为不想让观众觉得这是戏看完就过了,希望真实本身的感染力能让人去思考。
附带的作用是,这部电视剧成了见证1990年代的一个很好存在,当时风靡的饮料是「醒目」,路上主要的交通工具还有「人力车」……深圳已经修起来高楼,但在内陆省份街道还是旧的。剧里拍摄了一次谋*,就和金钱的获得在内陆的逼仄有关,一个年轻护士在医院认识了一位开轿车的中年男人,他给她买了一套房子,想要结婚。但他的妻子掌握着两个人挣钱的一些秘密。离婚不成,护士和男人用带氰化物的注射器*死了妻子。
虽然很多案件都是经过改编,但认真的案件考据已经足够透露那时候警察办案的难度。看过很多卷宗的都晓意识到犯罪手段正在变得极端——被他拍进电视的有法子英和劳荣枝为了抢劫设计的「狗笼*人」;有情侣为了复仇和抢钱合伙把朋友碎尸沉湖;也还有被包养的女人有了情人被发现,她把包养她的男人*害煮熟的情节。
恶有一种扩散的逻辑,只能像解线团一样去找到真正的死结。电视剧里面女人之前多有从事当时被称为「无烟工业」,也就是坐台的经历,这是很多犯罪的起点。一开始可能只是坐台,这还不算真正的性交易,但一旦踏入了那个圈子,人太容易向下无止境地滑下去了。
比如在那个世界里,「不吸毒是没面子的」,耻辱和对错会被重新定义。电视剧里就呈现了一个女人从坐台变成吸毒,从吸毒变成抢劫,再从抢劫变成贩毒的路径。开一家花店,当月可能都赚不够300 元,但第一次抢包就能拿到近2000 元,贩毒能赚更多……
都晓说电视剧不是有意将镜头对准这个职业的,只是当时的一种存在。他做前期调查的时候发现「无烟工业」很普遍,城市底层女性首先进入皮肉行业,然后就是农村,「那时候能上大学(正式工作)的女孩有几个?等中学一毕业,我们了解到那帮歌厅一到了九月份就开始到农村招工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