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庙坪山半山腰里，孙少安在坟头痛哭了一阵秀莲，双手抱膝呆呆地坐在坟头。天色早已擦黑，阴沉沉地遮住了月亮。他望着远方，忽然看到一个佝偻的身影沿着山道蹒跚而上
这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是他的父亲孙玉厚。今天是清明节，自从贺秀莲去世以后，他看少安这娃就没过一天痛快日子。
很长一段时间他心里像是灌了铅似的沉甸甸的，晚上跟老婆在炕上时，时常睡不着觉，老两口叹息一阵、遗憾一阵。
“多么好的媳妇啊，年轻轻得怎么就走了呢，哎.......”
“可就是苦了咱少安这个娃啊，眼看这日子刚有红火的苗头，在村里也能抬起头走路了，没想到......”
“少安他爹，你也别太惆怅了自己，多看着点少安这个娃吧，我怕......”
“别瞎想！”
......
“快睡吧，不早了！”
......
老两口辛辛苦苦大半辈子，给儿女有操不完的心，孙玉厚老汉虽然说早睡，可他怎么能睡踏实呢？明天清明节了，估计少安又要去坟前去看秀莲。
孙玉厚走到了秀莲的坟前，见少安揩了把脸上的残泪：
“爸，天黑路滑的，你怎么上来了？”
“我看这么晚了，你还没回家......”
孙玉厚没有把话说完，沉默地坐在了儿子旁边不远不近的位置，微颤着枯瘦的手拿着烟锅在烟袋里挖来挖去。
少安从怀里掏出虎子用过的作业纸，抖抖颤颤地给自己卷了根烟棒，阴天潮湿，一根火柴划拉了几次才擦着，点燃了爸爸的烟锅子，他又忙借着残火点燃了自己的烟棒。
爷俩沉默着吸着烟，目光静静地看着远方，不时坟地里传来乌鸦的声音，打破了这寂静。良久孙玉厚悠长地吐出烟雾才说道：
“少安，你别太煎熬了自己，你还年轻，刚过30的年龄，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哩！虎子和燕子，我跟*照看着，你放心开你的砖厂，不能让村里人再看咱们的笑话。”
这段时间砖厂一直交给烧砖的技术师傅和王满银夫妻俩打理，而孙少安则沉浸在了巨大的痛苦之中，自从秀莲去世后，他竟然沾染上了酒，隔三差五拽着王满银喝得酩酊大醉，醉了就哭，边哭边吐。
王满银自从改过自新后不再瞎逛了，一心一意跟孙兰花过日子，现在满银负责砖厂的销售工作，自封为销售总经理。
农闲的时候孙兰花也去砖厂帮忙，眼看着日子红火起来，猫蛋王小雅和狗蛋王有林终于可以天天看到父亲了，每天开开心心蹦着跳着去上学，别提多高兴了。
孙少安弹了弹烟灰，接上父亲的话头，“爸，你放心好了，我没事的，我还有虎子和燕子，我再这样下去，秀莲在地下有知也不安稳啊！”
“少安，你能这样想我就放心了。”孙玉厚老汉把烟锅在鞋帮子上磕出烟灰，叹了口气，犹豫地说道：“少安，你回去得给少平写封信”。
孙少安被这话弄得莫名其妙，少平在大牙湾煤矿前几天刚写信回来，说他一切都好勿挂念，家里也及时回信了，这又......
“我看你老祖母就这几天的事了！哎！”老汉仍旧看着远方，像是在自言自语。
“啊？！”孙少安忍不住叫了一声，烟灰从指间撒落下来，他猛吸了一口烟，踩灭了烟把。
是啊，这一年了自己只顾沉浸在失去秀莲的痛苦中，有多少日子没有回家去看老祖母了。
自从祖母得知秀莲去世的那天，在一堆破烂被褥里抱着枕头嚎啕大哭，本来老祖母害着红眼病，浑身到处疼。经过这悲痛事情的打击，整个人垮了下来。
年近九十的老祖母在过了一九八六年清明节这一天后，躺在破席炕上气已经呼吸得不均匀了，家里人劝着他去医院，她仍是打死也不去。
没办法一生穷怕了，即使现在家里有了点积蓄，这位从光绪年间走过来的老人早已养成了不多花一分钱的习惯。
“你不用太惊讶，老人的年龄到了，也没必要过分悲伤。她好长时间没见少平那娃娃了，你回去给他写信让他早点回来。”
“嗯”，少安木木地点了点头，不知道说什么好。
.爷俩又谈了些以后的生活，村里的闲话等等，一起下山回家了。
.......................
回到家后，孙少安看着窑洞里点着灯，虎子已经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他轻手轻脚地拿起虎子的布书包，从里面拿出一支铅笔，又找出田字格本，从最后面撕了一页纸。他坐在炕沿边，趴在桌子上给少平写起了信。
橘黄色的灯光下，刚落笔不久，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第一次拉砖买骡子缺钱，秀莲赤、裸、着身子和他写信给老丈人借钱的情景——
他们两个小学没毕业的人，一个执笔、一个叙说，充满欢乐地写完了一封给老丈人的信......孙少安想着想着无声地笑了，转而又无声地哭了......
他拿起披肩上的衣袖擦拭着泪水，尽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他可不想让虎子再看到他痛苦的样子，这孩子未成年就失去了母亲，不知哭晕了多少次。
他调整好情绪，艰难地给弟弟少平写了一封家信。
写完信，他披着衣服走出房门走进了院子里，雨过天晴，满天的繁星欲坠，星光倾泻而下，微风吹着杏花沙沙作响。虽然已过春分，但是冬天的残冷仍不舍得离去。
孙少安裹了裹衣服，又卷了一根烟棒。他望着天上的银河，有时他会羡慕天上的牛郎和织女——最起码人家一年能见一次面，可他呢......
每天晚上少安就这样站在院子里仰望星空，看银河两边的织女和牛郎星，看着看着眼睛就模糊了，直到两条腿再也支撑不住，才回房睡觉。
......
第二天清晨一早，他去了砖厂，孙少安想明白了，一个人不能一味地沉浸在痛苦之中。他要投入到工作之中，还有爱他的家人，不能让活着的人再为他担忧了。
痛苦过后，使得这个饱经风霜的年轻人身上的那股悍性更强烈了。
现在他不知不觉走进了砖厂，砖厂早已非同昔比——眼光长远的孙少安早已把周围的荒地全部承包下来，在双水村北头，砖厂一直扩建到了公路附近。
现在厂里已经有三台中型300制砖机，另外两台是他耗资两万元的巨款从原西县买来的。
之所以有这样的魄力，主要是在经过“夸富大会”后，徐治功和刘根民也开阔了眼界，他们石圪节公社以前就是先进公社！
如今社会提倡先让一部分富起来，他们的干劲也上来了。只要孙少安需要资金，公社就特批给他。
徐治功也希望孙少安能带动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来年的“四干会”上多几个“冒尖户”他脸上好有光彩。
少安不知不觉走进了自己的砖厂，机器轰隆隆地运行着，不远处的三根大烟囱冒着浓烈的黑烟。憨牛和村里来打工的正热火朝天地干着活，见了少安走进来也来不及打招呼。
王满银和孙玉亭看到他，倒是赶紧小跑上来，对他嘘寒问暖。少安从怀里掏出两支“大前门”一人分了一支烟，他依旧吸自制的旱烟，不习惯带过滤嘴的高档货。
“少安！你可终于过来了，我一个人真他、娘、地忙不过来，要砖的兔崽子越来越挑剔了，不是这毛病就是那问题......”
王满银穿着一身半新的西装，真把自己当个销售总经理，谈着烟灰跟孙少安这个董事长不停地诉苦。
“满银啊，这段时间真是辛苦你了。”孙少安拍了拍他的肩膀
“哼！他辛苦个屁！少安啊！厂子扩建了，可是咱人手不够用啊，我这忙前忙后，每天精打细算地安排人干活，可还是缺人手，你得赶紧想办法啊！”
孙玉亭还是以前的老样子，喜欢热闹喜欢红火，可是现在世事变了，村干部已经很少往支部大队跑了，各人都忙着奔生活，只有他每天还关注着报纸——他早已不指望再回到过去，只是养成的习惯改不了。
他点着烟，把话匆匆地跟少安说完，又匆匆地指挥砖厂的工人干活去了。孙少安笑着摇了摇头，“哎！这是把当年在农业学大寨的指挥精神用到了我这个小砖厂......”
......
(未完待续，敬请期待！)
文|汶河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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