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精神病院的每个人背后都有一本厚厚的故事。从5月21日到7月8日,我陆续在精神病院采访了20天,接触采访了约27位病人,深入采访了十多位病人和家属。有生于上海豪门的70多岁留美物理学博士,有自称是产后抑郁的46岁中年女人,有因抑郁症自*被送入医院的名校大学生,有被诊断为精神分裂症的极其热情的天主教信徒。这一过程中,有的人出院了,也有的人入院了。
一开始,我对与精神病人采访有点紧张,因为担心对方可能不愿意理我。虽然说采访是我觉得放松和享受的,但也并不是所有都是。除了非常交好的朋友,我在陌生人或者不熟悉的人跟前,基本不太说话。采访对我来说,是与外界交流的一个渠道。它迫使我克服对人的莫名恐惧。虽然我后来逐渐发现,不仅是我恐惧人,人也恐惧我。这是后话了。
但实际上,精神病院的人像孩子一样,不管年龄大小,他们讨论彼此的爱好,有时交换好吃的食物。有3个男朋友的阿姨常常跟她的小伙伴互相帮忙使用开塞露。也许是药物或者环境的因素,他们的警惕性和攻击性很低。大多数精神病人是乐于聊天的。封闭的病房实在枯燥,他们不能使用手机,大部分时候也不能出去。有几个年轻人看到我的手机,会主动向我索要手机给家人打电话,这是被医院禁止的。病房走廊里有一台电话机,但对许多非上海人来说,它只能接,并不能拨往上海以外的地区。经常有病人守在电话机旁,等家人来电。
我去的次数多了,病人认识我了。我有种回到村里跟邻居打招呼的感觉,即亲切又遥远。他们每个人各有一套自己的人生逻辑,他们坚持已见,顽固地在自己的世界里对话。有时我觉得他们只是比我在外面采访过的那些偏执的人更顽固而已。
六
其实关于精神病的讨论由来已久。福柯在《疯癫与文明》中,细致追溯了精神病的起源,关于疯人如何从无理性一步步被认为是会污染的疾病,再到如今的心理疾病。
最早是没有“精神病”这一名词的。那时有麻风病人和“愚人船”,人们将麻风病人赶到船上,任由船漂入大海,通过这种流放、遗弃和排斥的方式让麻风病人实现自我拯救。中世纪结束时,麻风病从西方世界消失了,贫苦流民、罪犯和“精神错乱者”接替了麻风病人的角色。
我从小就认识过被流放的精神病人。在我生长的南方农村,精神出问题的人被称为“孬子”。我认识的第一个被“流放”的“孬子”叫小华。每个人见到小华都很开心,那种开心不是因为看到一个活得不如自己的人所以开心,而是因为小华是人们庸碌生活中的一点鲜活水花。
人们见到他,总爱让他唱歌。小华只会唱一首《世上只有妈妈好》,唱完大伙儿就从家里取出食物给他。我看到他时,他已经60多岁了,老是笑,笑得没有牙齿的脸颊陷进了骨头里。我还没来得及长大,小华就走了。我应该是问过小华的身世,但过了这么久,什么也不记得了。至于小华到底得了什么病,没有人关心。
我在精神病院接触到的病人中最常见的病症类型有精神分裂症,抑郁症,躁狂症,双相情感障碍(抑郁和躁狂并存)。一个企图自*的男孩因为在网上买到了假药,导致自*失败,被送到医院诊断为抑郁症。
所谓抑郁症、躁狂症、双相情感障碍,我在现实生活中已有接触。我不会特意去安慰或者做些什么,而是把他们当成身边的普通人交往。
一些得抑郁症的人比较敏感,反而害怕被过度刻意关注。但近些年,“抑郁”这个名词已经不陌生了,处在抑郁状态的人不在少数。甚至网上还有人把抑郁症当成“高贵病”,这使得一些真的得了抑郁症的病人在生活中常常被辱骂,得不到尊重。我在上海精神卫生中心总院的门诊处认识了几个女孩,有个高三女孩在复查抑郁症,有过自*倾向的她平时不去学校上课,因为她觉得得不到理解,她的同学得知她想要自*,会骂她“那你怎么不去死呢?”
跟所有的采访一样,我在聊天时会去了解他们病发时的经历,童年的经历,家庭关系,个人性格等等,似乎是在追溯某种疾病起源。
我感到有意思的是,福轲在书中探讨了17、18世纪人们关于疾病的各种论述。他们用血液干湿、冷热、酸碱度等来形容不同精神疾病的情况。
17世纪上半叶,关于忧郁症起因的争论就有这些问题:是否必须具有忧郁气质才会患上忧郁症?忧郁汁是否总是阴冷干燥的?难道它绝不会是温暖湿润的嘛?是这种物质在起作用吗?或者说这些是被传递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