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雾气浪天,纸槽成了天宫。古大平和蛮子在捞纸,蛮子把纸帘,古大平扶纸帘,蛮子一翻手,古大平顺手一推,一张薄如蝉翼的宣纸落纸櫈上,温润如玉。蛮子十分得意:天寒地冻,老子照样出好纸,这就是能耐。古大平满脸不乐意,捞了十年的纸,还是没有机会把帘,真憋气!看着蛮子一脸得意,忍不住咕叨了一句:“得意个啥?又不是你家的。”蛮子的脸瞬间长了许多:“捞纸!上午把这槽捞干净。”古大平偷眼看了一下蛮子,发现蛮子的脸不仅长了还冒着怒气,赶紧乖乖地随着蛮子的手势,将纸帘平缓地放入纸槽中,一拉一拽,一翻,反复又反复,估摸捞了100张宣纸,腰开始酸胀,当然,水池里的水已经清了!古大平收拾好纸帘,叹了口气,干不过蛮子,蛮子捞纸手艺高,又娶了太太的贴身丫头,工钱比别人高,地位比别人更高!
蛮子的脸是拉着的,但心里乐开了花:“今天这纸好,大棚主一定高兴。”一扭头见大棚主站在身后,大棚主的眼睛亮亮的,纸好,洁白、细腻,他的眼睛当然亮堂堂。蛮子明白“大棚主啊!我的手都冻僵了,大棚主今年过年得多包点银子吧!”曹恩祝道:“就你的鬼点子多,一发市,你就伸腿,不过老子高兴,今天早晨一起床,老子就高兴!昨夜做了一个好梦,梦见满园木槿花开,一个小仙女在园子里采摘木槿花,我问她:‘为什么要采木槿花啊?’她居然停下了云头,站到我眼前:‘我喜欢宣纸,我要把云彩摘下来做宣纸,宣纸好,得有好东西衬着,木槿花开了,就把木槿花插在宣纸旁。我要把这院子里的木槿花都摘了,插在宣纸旁。’我一高兴就醒了,这是好兆头,老子这最后一槽肯定出好纸,果然,好纸。你们好好儿干,年终有红包。”古大平说:“棚主,听我爹说,太太好像要生了,那仙女莫不就是来投胎的小姐。”曹恩祝一楞,忽然放声大笑,肖牛娃进来了,古大平帮着他将宣纸移到轱辘车上后,肖牛娃直起腰来说:“大棚主怎么这么高兴?”蛮子说:“大棚主家要添千金了。”肖牛娃说:“我还以为太太要生个公子呢?”说完转身就走了,曹恩祝撵出门说:“孬子,笨蛋,生个姑娘不好吗?有小棉袄穿。”转过脸对蛮子道:“妈的,怎么这么讨人嫌!年底不给他红包!”蛮子道:“给我多包点就行,小姐多好啊!仙女一样,那得多少人来求。大棚主明天回去吗?”曹恩祝道:“今天把纸槽清理掉,明天回去!太太可能就要生了,我得回去。”
确实,太太在生娃,急死人,太太从早晨生到半夜,还不见动静。
夜深了,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的老古一脚踢在桩子的屁股上:“死猪,醒来,天要亮了,”桩子咚地从火凳上站起来,用手抓了抓头发:“太太生了?”老古说“要是生了,还难为我踢你?女人生娃,爬两个山崖。”桩子道:“这5个山崖也爬了,太太怎么还没有生?也不叫,也不闹,这硬忍着,怎么受得了。”东厢房的门帘动了一下,出来了一只小脚,然后是腿,然后整个人出来了,从门帘子后面出来的是荷花,桩子立马兴奋起来:“太太生了?”荷花也不回话,只是一跌声地说:“快把大锅加把火,快把水烧开,终于有动静了。”桩子像兔子一样绕过荷花进了厨房,不一会儿,厨房里飘出木材的香气。老古向着天井上方拜了拜:“老天爷,老天爷,你总算睁开了眼。”老古话还没有停,只听天空中“哗”地一声响,桩子从厨房里跑了出来“开天门?这娃是星宿下凡啊!”果然,厢房里传出娃娃的哭声,那声音轻而细弱,不久便没了声息,老古的心里咯噔了一下,“老天爷,老天爷,你开开眼!”荷花又出来了:“唠叨啥,太太生了个小姐,大棚主肯定不高兴哦!”老古说:“小姐怎么就不好?小姐好!再说了,小姐怎么不哭?”荷花说:“天太冷,小姐冻得哭不出来,现在好了,包衣下来了,小姐进被窝了。”老古继续问:“那怎么还不哭?”桩子道:“跟太太一样,啥都忍着呗。”荷花道:“都跟你一样,大炮筒子,只能烧锅。快去烧锅,我来打荷包蛋,煮红糖水。”桩子道:“天要亮了,能烧早饭了。”老古和荷花朝天井里看了看,果然,天井注满了青青的、淡淡的晨光,那晨光有点涩,老古忽然道:“赶紧地,到前庭扫雪,大棚主今天要回来。”老古慌忙去前庭。老古慌慌忙忙是有道理的,昨晚下了一夜的雪,这前庭肯定堆满了大大小小的雪山,不扫雪,姨太太肯定要责罚。
事实超过了想象,推开院门后的老古跌坐在地上:大雪封门了,雪足有1尺来高,大地埋雪里了,白芒芒,到处都是白芒芒的,老古一下子失去了方向。急得团团转的老古扯着嗓子喊:“桩子,桩子,把你家的狗娃叫起来,铲雪。”
随着老古的话音,一轮红日从东方一跃而起,没有半点过度,就是那么忽脱脱地跳进天空,一片白光从对面的山川呼啦啦地席卷而来。老古戴上眼套,拿起铲锹铲雪,桩子和根子跟着来了,三个人摸索着往前铲,一个时辰过后,凝晖堂终于有了一条像样的路联通了四里八乡的山道,老古和桩子他们几个长工气喘吁吁地往回走,该吃早饭了,一会儿还要去接大棚主,太太生了,大棚主是一定会回来的,大棚主回来了,姨太太肯定跟着回来,晦气,不想了。
赶紧回去吃饭!说不想,还是要想,不由自主地又想:“好在太太已经生产,荷花说那女娃就像个天仙,发如黑玉,肤赛珍珠,虽不是男娃,但大太太生的是仙女,不是糙货,这就行了,大太太还年轻,大太太肯定能生个顶天立地的男娃接大棚主的班,那就好了。”老古边走边想,边想边笑,桩子问:“老古,你笑什么?”老古道:“我喜欢笑,不能笑?”桩子道:“母老虎就要回来了,你还能笑出来!”老古继续笑:“她回来也没用,太太已经生了,她回来也改变不了事实。”桩子觉得奇怪“她要是昨天回来,太太难道就生不出小姐?瓜熟蒂落,她难道有本事让瓜变成瓜子儿。”老古说:“屁事不顶的东西,你晓得个屁。”桩子说:“你能,你能顶一个屁。太太生的是女娃,咋搞哦!”桩子说完,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结局是大家意想不到的,曹恩祝喜不自胜,曹恩祝进了厢房看到筱凤生的女娃之后,就乐开了花,他给女娃取名木槿,出了厢房就给每个佣人发了一个红包:“昨晚雪太大,你们辛苦了,太太全靠你们照顾,才闯过了鬼门关。”曹恩祝一改往日的急躁易怒,显得心定气闲的,筱凤的心也落进了肚子里:“虽然是个女娃,但恩祝喜欢就行。”
生了女娃的潘筱凤,依然是大太太,说明潘筱凤在曹家站稳了脚跟,叶河子的心里火烧火辣的,跟油煎了一样,没有办法,曹恩祝喜欢曹木槿,母凭子贵,撼动不了。在叶河子看来,曹木槿就是一把盐,那盐明明白白地撒在了她破败的胸口上,向左让不了,向右让不了,只能任由那盐腌渍自己破败的心。叶河子有恨,因为潘筱凤一个不下蛋的鸡居然下蛋了!曹恩祝下了多少功夫?然后开始后悔,不该一门心思挣钱,不该一门心思讨好曹恩祝;叶河子有恨,叶河子还恨曹恩祝过分宝贝曹木槿,一个女娃,一个赔钱货而已。“难道是?”叶河子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曹宏盛,叹了口气。
叶河子生气不仅仅因为曹恩祝:一家子都喜欢曹木槿,讨厌曹宏盛!曹宏盛就是翻版的叶河子,但失缺女性的妩媚,就是活脱脱的一个浊物,还爱哭闹,此刻,他站在天井边,抓住根子的后衣襟,又开始哭闹了,“没人喜欢的货色。”叶河子气得在心里骂曹宏盛,很快,她有了主意,眼角微微上扬,显得很开心,“没用的人才靠孩子,老娘靠的是自己,逮着机会再说。”
老套路,老方法,稳赢不输!亏是亏了点,但她叶河子不会困守;不接受失败,一点点失败都不接受,叶河子要赢!就得时刻寻找机会战斗。年来了,叶河子拉着曹宏盛回小岭,大一挑,小一驮,狗头车上更是堆满了货物。别小看这些货物,可都是稀罕物件,叶河子下了血本,自然不会空手而归:老太太被笼络了,大太太筱凤也在其囊中。当然,潘筱凤没有办法,不收不好,小的孝敬大的,天经地义,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潘筱凤输了第一场。银子钱,不走空头路,叶河子的脸长了几个褶皱,笑的,拿下老太太等于拿下了半个曹家,曹恩祝是个孝子啊。
一年三节,样样不同,回回不卯,几次三番,曹恩祝也感动了,叶河子那么大的能耐,却如此低调俯就,真不容易,真心想过日子啊!天下小妾不都是一样的坏,也有好的,这个好的落在了他曹恩祝的头上。
曹恩祝的心里乐开了花,曹恩祝心里乐开了花主要还是因为木槿长得好看,像他!曹恩祝的心情好,看什么都好。
年成好,庄稼地里大丰收,曹恩祝家的年过得特别喜庆。年初一早晨,红红的太阳从东方升起,老曹家一家拜过祖宗,一起吃早饭,筱凤惊讶的叫了一声:“哎呦。”原来是一枚铜钱从饺子里蹦了出来,曹恩祝笑着说:“咱闺女是个有福的人,来,爹抱抱。”顺手将一对金镯子放在包被里。
叶河子心口的疮痂又破了。
曹宏盛不相宜地闹了起来,叶河子强压怒火,找奶娘给曹宏盛喂奶去。
同样的事反复又反复,叶河子心上的疮口好了又破,破了又好,常人难以忍受的伤痛,她叶河子忍受了。
时间如秋后的落叶随风而逝,一年又到收尾的日子。木槿的生日到了,曹家大大地热闹了一番。生意上有往来的城里富商、县衙的官太太、官老爷、十里八乡的乡绅都来恭贺,咿呀能语的木槿被筱凤打扮的像个公主。每个客人都送了相宜的礼物,翟家老爷一眼看中了木槿,送了木槿一对金钗,足金!掐了金花,十分富贵。翟家老爷一脸谄媚,用他那双老手在木槿粉嫩的脸上摩挲了一会儿,分明是爱极了的表情。看到这一切的叶河子恨不得用猪屎刮子在翟家老爷的脸上刮一遍,直刮的翟家老爷满脸血污,满嘴猪粪。
酒宴开始了,曹恩祝携着筱凤的手,向所有在座的宾客敬酒。满脸笑容;满心欢喜。宾客们无不艳羡曹恩祝有福。“有福!”曹恩祝鹦鹉学舌一般地重复着宾客的话,不知不觉醉了。
没有人知道曹恩祝为什么看重一个赔钱的姑娘。
木槿满地撒欢地跑时,筱凤又有喜了,曹恩祝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渴望筱凤再生一个儿子的心事也就不知不觉的暴露了出来,言语上与行为上。叶河子知道,不想办法,自己很难有翻身的机会,曹家的纸栈、曹家的纸棚,都已做的风生水起,高山打鼓,有名在外,这都是她叶河子的功劳。但谁承认?没有人承认。一旦潘筱凤生了男娃,她叶河子就会处于可有可无的状态:钱有账房先生管;宣纸生产有曹小有;更何况曹恩祝事必躬亲,样样插手,就差亲自把舵,她叶河子插不上手!她在这个家里就是个姨太太,掌管着本地的一点点生意,聚宝斋的生意,而聚宝斋不过是倒卖一点洋货,不过是帮纸槽转运一点檀皮草料,这不是她叶河子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