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中叶。小的时候,物质生活条件相当差,父母整天为能让儿女们吃上顿饱饭而发愁。而做为孩子的我们却整天无忧无虑的,觉得过的日子挺快乐的。那时人都有个盼头,都对生活和未来充满了希望。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吗“回不去的是童年,忘不掉的是记忆,人间烟火味,最抚凡人心。”而人间烟火味就应该先打吃上说起。下面几篇短文是写我小时候吃过的几种食物。
贴饼子
我们住平房那阵儿,为了方便母亲做饭,巧手的父亲就在我家门首西侧的高台上,用捡拾来的旧砖头盘了一个灶台。灶台很大,中间嵌了一口十几斤重的八印大铁锅。灶台的烟道也是用废砖砌的,位于灶台的后面,烟道不高,是四方形的。做饭时烟道上坐上把洋铁壶,还可以同时烧开水,您说这灶台设计的巧妙吧!灶台左侧是一只半旧的木制风箱,由一个铁皮圆筒与炉灶相联,拉动风箱有通风助燃的作用。
灶台上的铁锅既大又沉,一般是固定在灶台上的,所以涮锅就很不方便,用水也很多。水缸往往都与灶台挨的很近,这样做饭取水就比较方便。
灶台的燃料一般是干树枝、劈柴、玉米秸和高梁秆。做饭是需要一个整人坐在灶前续柴添火的。这活看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何时添柴,如何让火势均匀,还要一边拉风箱一边用拨火棍拨弄灶火,以使柴草燃烧充分,不致于浪费来之不易的柴火。一顿饭下来,烧火之人往往弄的灰头土脸的,小时候这种露脸的活我是没少干了。
大锅头蒸出来的馒头格外好吃,蒸得后,还没掀笼,馒头特有的面香味就透过笼屉的缝隙涌了出来,等到锅盖掀开,一股热气扑面而来,一个个又白又大的馒头泛着油光,散发着诱人的香气,看了让人馋涎欲滴,恨不能马上抓起一个狼呑虎咽地塞进肚里。
那时我最爱吃的是贴饼子,将玉米面、黄豆面和白面按一定的比例掺在一起和成面团,揪成一个一个的面剂儿,将每一个面剂儿揉成椭圆形,按扁后整齐地码放在高梁杆做的盖帘上,让面醒上一醒。在锅里添上适量清水,点燃灶膛里的柴火,将锅水烧热。在锅沿内侧靠上口处的四周抹上一层豆油,防止粘锅。趁势将盖帘上的面剂一一贴在抹了油的锅壁上,盖上蒸笼,拉动风箱,续足柴草,用大火烧开,待蒸气上来再用小火煨上十几分钟便可出锅了。
刚出锅的贴饼子,又香又软还带着一股特有清香味,靠锅的一面有一层焦黄的饹馇(ge zha),把饹馇趁热揭下来冷却后再吃,一咬,嘎嘣脆,那叫一个美!吃过一回,一辈子都忘不了。
喝面叶
北方人大都喜欢吃面,干百年来,勤劳智慧的劳动人民创制了许多面的吃法,各种烹制方法也都十分讲究,可真应了孔夫子的那句话“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我从小就爱吃面,可那时候每个人所分配的细粮(面粉)计划很少,每人每月不足十斤,其他的皆为粗粮。因而能吃上顿白面馒头就不错了,更甭提吃面了。
那时吃的大都是鲜面,挂面很少有卖的,也比较贵,一般人家吃不起。买鲜面要拿粮本去粮店购买,那是要扣细粮计划的。
我们那片的粮店在街东头,是由解放前的一座寺庙改建的。院子挺大,西向开门,东、北两面的房间用于储备粮食,正南的大殿对外营业。大殿非常高大宽敞,柱子和房梁全是一搂多粗的独木制成的,地面铺着两尺见方的石材,年深日久,石材被磨的油光锃亮。进门的门槛很高,老人和孩子进出都非常费劲。殿中清凉幽暗,即使夏季也不觉得太热。
进粮店先要排队写本(相当于今天的开票),买啥粮食都要写在粮本上,当然要买的都是要在计划内的,粮店严格照章办事,决不会通融。买米买面要从家中自带布口袋,买面条则不需要,将粮本从中间一分,将面条置于其上,两手托着一会儿就到家了。
我家吃面都是母亲亲手和面亲手擀。母亲心灵手巧,会做各种面食,这也是逼出来的,谁让她幼失怙恃又是家里的老大呢。和好了面,擀成锅盖大的薄面皮,洒上点干面粉,防止粘连。再将面皮双向折叠,横向用刀切成细丝,抖开一晾,面条就成了。无论是做呛锅面、清汤面、打卤面、还是蒸面、烩面、拌面、炒面、捞面都非常好吃。
有时母亲和面时会多和一点,剩下的擀成面皮,用擀面杖卷起后摊到盖帘上。晾干后用手掰成大小不等的面叶,切好葱沫和青蒜沫放到大碗里加点盐用开水冲开,一股浓洌的香味便散发开来,煮好面叶,用笊篱捞将出来,倒入事先准备好的大碗里,再滴上点香油,一碗香喷喷的清汤面叶就做好了。拿双筷子,搬个小凳,坐在树荫下,手捧面碗,风卷残云般呑进肚里,都不带嚼的,吃过让人回味无穷。
米饭锅巴
南人喜米,北人好面。我虽是一个纯正的北方人,却也喜欢吃米饭。一碗香喷喷的白米饭浇上肉汤,再配上济南特有的把子肉,香而不腻,入口即化,吃一口满嘴流油,回味悠长,口口留香。刚工作那几年,这饭食可没少吃了。
说到米饭,现在家庭大都是采用盆蒸的方式,将三分之一的米放入不锈钢盆中,淘好后添水,再上笼屉蒸熟即可,省时省力。
我小时候爱吃捞米饭:先在锅里加半锅水,将淘好的米倒入煮开,再将半熟的米捞出放到笼屉上蒸熟。这样蒸出的米饭一个粒一个粒的,松散干爽有嚼劲,浇上熬好的小杂鱼或炖好的汤菜特别好吃。锅里的米汤还可以当饭汤,一饭两吃,早年间的老济南把子肉店大都是这样蒸米饭的。
后来我们家盘了大锅头,母亲开始改为焖米饭了,将米淘净后直接倒了铁锅中,添水至米上两指,盖好锅盖,大火烧开约十分钟,炉膛内就不再添柴了,靠柴的余温再煨上二十分钟,米就熟了。用锅铲将米饭铲入瓷盆中,锅底就会留下一层薄薄的大米锅巴,稍待冷却,用铲子沿锅边将大米锅巴铲下来,焦酥金黄,咬一口嘎嘣脆,别提有多香了。每次家里焖米饭,我们这几个孩子就围在锅台前,等着米饭出锅,好抢食米饭锅巴,有时争的人多了,还要通过剪子、包袱、锤来决定锅巴的归属呢。
卷糊饼
说起“卷糊饼”,现在的年轻人大都一头雾水,不知此为何物。可要说到“菜蟒”,中原地区的朋友大都知道是什么,也很有可能吃过,其实“卷糊饼”和“菜蟒”是一回事,是同一种食物的两种不同的称谓。
我从小就叫它“卷糊饼”,那是母亲告诉我的。母亲的“卷糊饼”做的相当好,但却不常做给我们吃,一方面家务事多,做“卷糊饼”又比较繁琐费时,另一方面也是出于经济原因,毕竟家境贫寒,需要用钱的地方太多了,能让孩子们吃饱已不容易了,哪能还挑食呢。
记得有一次,我去其他小朋友家玩儿,见他家正包韭菜肉包子,把我馋得不行,便跑回家告诉了母亲,母亲没有多说话,便牵着我的手去菜店买来韭菜和粉条,因为舍不得花钱买肉,便打算给我们做“卷糊饼”。
把韭菜择好,清水洗净放进浅竹筺中控干水分,将粉条清水浸泡后,开水焯一下,捞出来切成碎沫,再将控干水的韭菜切碎混入粉条沫中,加入虾皮和炒好的鸡蛋,两勺食盐半勺白糖,再倒入酱油、花生油和香油搅拌均匀,馅就调制好了。
和面有讲究,要用半烫面,这样吃到嘴里才筋道。将和好的面醒上二十分钟就可以擀面皮了。把馅料放在擀好的面皮上,把面皮从一边卷起来,两边压紧,然后另一边也折起来,再次压紧,防止漏馅。这样就可以上屉蒸了。
蒸锅中提前烧水,放好竹篦子,盖上锅盖,水开后,在篦子上面铺上笼布避免“卷糊饼”粘连,然后放入卷糊饼生坯,盖好锅盖,大火烧开,再用小火蒸上一刻钟,香味就逐渐散发出来,“卷糊饼”也就熟了。
蒸制好的“卷糊饼”,像一条条菜蟒,卧于竹篦之上,皮薄如纸,清香四溢,鸡蛋金黄,韭菜翠绿,满满的春天的气息。若能再配上一碗济南特有的高汤一齐食用,那味道绝了。看到这里,就想问一句,您是否也想尝尝呢?
地瓜团子
现如今,早已没有吃地瓜面的了,纵然想吃,您也没地儿买去,不像我小时候,天天吃。想不吃也没办法,但凡有辙谁还愿吃这黑乎乎,粘乎乎的玩意儿,不就是没有其他可吃的吗。
我记得那时放学回家,母亲早已煮好了一锅的地瓜头子等着我们呢。那时地瓜最便宜,粮店供应的只要一分五一斤,当然那是要有计划的。街上推车叫卖的则须五、六分钱一斤,价格差着行市呢。母亲为了省钱,总买人家挑剩下的那些,往往是论堆儿买的,这样可以少花俩钱。我们这几个孩子可就遭罪了,每次吃的都是些残次品,味道自然也就差多啦。当然了这也怨不得母亲,谁让咱家里挣钱少呢。
母亲怕我们老吃煮地瓜会吃伤了,就将地瓜切成片,晒干后熬高粱米地瓜稀饭给我们喝,又将部分地瓜干磨成粉蒸成地瓜窝头给我们吃,而我最喜欢吃的却是地瓜团子。
将地瓜面用清水和(huó)好,再加入一点糖精,面要和得硬一点防止蒸的过程中出现变形。待面醒开了便可以蒸了。把揉好的面团,切成大小均匀的面剂子。每个面剂再揉上一遍,放入一个小瓷碗中填实,倒扣在笼屉里的竹篦上,一圏圈排列开来,彼此之间留出一定的空隙,防止粘连。讲究的人家还会在生团子外面滾上一层面粉,这样蒸出来打眼一看像白面的,无非是为了好看些。
蒸熟的地瓜团子黑漆漆的,模样有些像馒头。咬一口甜兮兮的,倒也不难下咽。一旦冷下来,地瓜团子就会变得梆硬,咬一口,留下一溜白印,牙口不好的人,还真没那个口福。而我就是吃着地瓜团子长大的。
吃树叶
我母亲从小在农村长大,对于地里的各种野菜非常熟悉,哪个季节吃哪种野菜更是门清。我小时候跟着母亲就没少吃了。除了吃野菜,有几种树叶也吃过不少。
吃的最多的要数槐叶,槐树常见的有两种,一种是国槐,一种是洋槐。国槐无刺,叶呈长圆形,洋槐有刺叶呈椭圆形,洋槐在每年四、五月份开成串的白花,花期很短,味道浓郁香甜,是极其鲜美的食材。而槐叶则春夏秋三季皆可食用。
那时济南郊外到处植有槐树,树龄不长,很容易攀爬,只是因为有刺,捋槐叶时要格外小心。
摘回家的槐叶先要仔细择过,再用清水冲洗干净,可以和面蒸菜团子、可以掺上玉米面蒸菜窝窝、可以和泡过的黄豆、小米熬咸饭,还可以煎咸食做槐叶疙瘩汤,不管做哪样饭食都非常好吃。可有一样,就是不能一次性吃太多了,据说槐叶吃多了会肿脸,不知是否真有其事?反正我是没敢多吃过。
榆叶、桑叶也是可以食用的,吃法与槐叶大同小异,只是榆叶易老且极易招虫,桑树又很少有人种植,因而吃的不多。
其实要说我最爱吃的还是被誉为“春天第一鲜的”柳芽。宋代诗人杜范就有诗赞美柳芽:“雨过条风着柳芽,淡黄浅绿嫩如花”。柳芽最好吃的做法就是和鸡蛋配,浓浓的蛋香伴着柳芽清香,好吃极了。柳芽还可以凉拌着吃:将柳芽焯水,用凉水浸泡清洗后捞出沥去水分码入盘中,拍几粒鲜蒜放到柳芽上,烹辣椒、花椒热油浇在柳芽蒜米上,再加盐、醋等调料一拌,清香沁人,酸辣爽口,那叫一个美!不但是难得的下酒佳肴,还有去火降压的药用价值呢。
一晃四十多年过去了,不知啥时候再能吃到这些美味,纵使再能吃到,是否还会有童年时的心境呢。
腌咸菜
我小的时候,正处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当时的中国经济尚欠发达,普通家庭的生活还相当拮据。那时候最难熬的季节当属冬天了,十冬腊月天寒地冻,家里又没有取暖设备(即使有也用不起)所住的平房门窗透风撒气,屋里屋外的温度几乎没啥区别。早上一觉醒来,水缸里的水经常会结上了一层厚厚的冰凌,别提有多冷了。虽然那时每家也都有个做饭取暖的小炉子,但为了省点煤,每天晚上做完晚饭就早早地熄了火,有和没有对室内温度都没啥太大影响。
说来也怪,越是天冷,能量消耗越大,人吃的也就越多,国家供应的粮食计划自然就不够吃的,往往需要借粮度日,何谓“借粮”?就是去粮店找熟人,把下月的部分口粮计划提前到本月购买,也就是所谓的寅吃卯粮,我周围的邻居家也大都如此。
口粮不够还只是一方面,吃菜也是每个家庭所面临的一大难题。那时候农村还没有塑料大棚一说,当然也就不会有所谓的反季节蔬菜啦。一进冬天便只有白菜萝卜可吃,倘能偶尔吃顿猪油熬土豆或白菜炖豆腐那简直就像过节一样了,要回味上好几天呢。
一进腊月门,家家户户就开始储存大白菜,当时的菜价用现在的眼光来看算是相当的便宜,白菜也就二、三分钱一斤。但那时的收入也少啊,一个工人一个月也就挣个二、三拾块钱,一家人整个月的挑费就指望这一点钱过活呢,您说难是不难?那时很多家庭的窗沿下面都一排压一排地垛满白菜,再用塑料布和草帘子盖起来保温防冻,现吃现拿,倒也十分的方便。除了萝卜白菜,为了调计生活,家家的饭桌上都少不了一碟腌咸菜。
我家有口两尺高的黑瓷缸,据说岁数比我还大不少,那是我家每年腌菜用的。母亲很能干我家吃的所有咸菜都是我母亲亲手腌制的。每年立冬前后,母亲就开始张罗腌菜事宜。先从菜店买回些便宜的青萝卜和胡萝卜,这些萝卜看上去品相虽差些,但吃起来也无太大差别,当然只所以买这些处理品主要还是为了省点钱。母亲将买来的萝卜用清水一遍遍淘洗干净,装到一个大号搪瓷盆里,用小刀仔细地将每个萝卜头上的缨子和萝卜把儿一一削去。再将萝卜放置到菜板上用菜刀将萝卜上部的绿色部分竖向十字花地切上两刀,形成四块根部相连的萝卜块,这样腌起来容易进滋味,腌制时间也会短些。胡萝卜因本身就细小也就不需要切开腌了。母亲在我们所住的院子里拴了两根晾衣绳,将切好的萝卜搭到绳上,风干上几天,目的是蒸发掉萝卜中的多余水分,据说这样腌制出的咸菜清脆爽口,特别好吃。洗好的胡萝卜也放进几个旧柳条编的笸萝里,每天放到有太阳的地上一起晾晒,想来也是因为同样的道理。
母亲那时腌菜用的是粗盐,就是未经加工的大盐粒,在油盐店里几分钱就能买上一斤。我清楚地记得,开始腌制时,母亲扎上一条布围裙,十分麻利地将咸菜缸洗净擦干,将晾晒过的萝卜一层层码到缸里,整整齐齐的。每码一层便撒一层盐,直码到缸容积的三分之二,胡萝卜、雪里蕻、白菜疙瘩也都可以一同腌制。码完最后一层盐,再熬些花椒盐水,冷却后倒入缸中,将一块西瓜大的早已冲洗干净的大青石压在最上层的萝卜上。用石头腌咸菜是农村人长期生活中总结出来的经验,在腌制咸菜的时候压上石头,腌出来的咸菜不但容易入味,还能防止咸菜发霉。上述步骤完成后,再盖好缸盖腌制工作也就初步结束了。过上几天萝卜在盐水中自然发酵,花椒盐的滋味也慢慢渗透进萝卜中了。这时要做的是及时翻缸,将缸下面的萝卜翻到上层,上层的萝卜移至缸底以确保咸菜腌制的均匀,避免咸菜长白醭发生霉变。
新腌制好萝卜咸菜打眼一瞧便透着水灵:青萝卜青翠碧绿,胡萝卜橙红艳丽,吃到嘴里咸淡适宜,清脆爽口,有股淡淡的清香。若是切成细条,放入盘中,再淋上些许的香油陈醋一拌,那滋味就更美了,保管您一顿能多吃两窝头。
我的童年时代就是吃着母亲腌制的咸菜长大的。一晃近半个世纪,父母都已到了鲐背之年,我自己也垂垂老矣。家庭生活条件好了,收入提高了,全国各地的美食也大都品尝过了,但并没给我留下太大的印象。至今能令我念念不忘的还是儿时母亲亲手腌制的咸菜。它承载着我对童年的美好回忆和母亲给我的深深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