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希/文
读哈代的小说《德伯家的苔丝》(张谷若译),是一种享受。如走在夏天若有若无的小雨中,低沉的乌云忽聚忽散,原野中畅快的风越过树林越过山峦吹到面前,在那远远山坡上踽踽独行的不正是满怀心事进退两难的苔丝吗?
典雅、素朴、自然,亲切,令人不忍释卷。不紧不慢地叙述,字字句句都充满着张力。如画笔一笔一笔涂抹在广大的时空中,色彩明暗瞬间变幻,每一个人物都仿佛自己在说话,在烦恼,在生活,连同每一个景物都有情有意,让人身临其境,身心振荡。
苔丝,是怎样的一个女性呢?她是自然界长出来的淳朴美丽的花朵。没有虚饰,一切发自内心,象地里长出来的好东西一样。为爱情牺牲,为亲人为朋友付出。尊重自己的感情,不愿用情感和尊严换取物质利益。被污辱了回到家中,默默忍受,生下孩子,孩子死了,出去劳动,卖力地干活。既便这样,在奶牛场挤奶时也很快乐,在苦寒的地方拔冻萝卜也存着希望,精神始终是坚强的。追求爱情,勇敢而绝望,千百次的挣扎,千百次的希望,以天然的纯洁本色,以天性中对世俗的质问和反抗,以一无所有唯有吃苦受苦的孑然一身,终究敌不过环境的压制和包括她最爱的人的冷酷对待。
她的人生,那样一个含苞待放的人生,毁于一个花花公子一次偶然的寻欢,毁于她对爱情不可救药的执着,毁于那些虚伪假正经的世俗评价。越是纯真的人越令人心痛。苔丝啊!终于不堪忍受,用全身心的力和愤怒伸出了那把刺向仇人的刀,了结了她在人世间的命运,她在人世间的悲苦,她在人世间的希望。这个命运是无法改变的吗? 似乎有很多个时间窗口可以逆转,像现在电视剧常拍的一样,人生逆袭,人定胜天,柳暗花明,好人得了好报,从此过上幸福生活,这不是人人都想见乐见的结果吗?
比如,她可以要挟着德伯结婚、过上不幸福但不缺吃不缺穿名声也不错的富足生活;比如,她可以不把爱情当真、看破爱情的飘忽狭隘、远走异乡大胆改变命运的轨道;比如,她可以别那么要强要面子,咬咬牙去向她的公婆哀求,度过难关终于迎来破镜重圆的欢欣;比如,她可以不要为着流落街头的母亲和弟妹们的可怜境遇而在苦苦坚持了那么久之后终于向最厌恶的人低下高贵的头,奉献出美丽的身体,比如,她可以在自投罗网退无可退时索性得过且过,在即便不高尚但也毕竟不得已的生活中过完很多人也都这样那样凑合着过的世俗生活,比如...或许有一百种可能性,一千种可能性,但她没有!她每一步都必得这样做,她每一步都被生活和自己逼着这样做,走向那个不可替代的唯一命运。
但试想,命运果然能改变吗?便是她真能盼得丈夫回心转意,两情相睦,就能得到幸福,得到她所追求的坦坦荡荡踏踏实实的爱情吗?她的所谓污点和过去果真能够从此全然抹掉吗?她保守的夫家果然能够从此宽容她接受她爱护她吗?我们只能说,恐怕不能。她终其一生恐怕要背负这个沉重的烙印,忍气吞声,继续受苦。也许从这个角度,她自己解脱了自己,她用生命保全了她所爱的人、她的妹妹、她的家人。时代对每个人打下的烙印无法抹去,但内在的性格更无法摒弃,苔丝,以勇毅的性格,和一颗纯洁的心,在残酷的世界中,决然走向了毁灭,这是她的命运,更是她的选择。
这本书的作者是托马斯.哈代,英国著名小说家,诗人,也是个传奇人物,1840年出生,早年在建筑行业小有成就,还在设计竞赛中胜出,论文得过大奖,1873年决定放弃建筑业,专心写作,写出了《德伯家的苔丝》、《无名的裘德》等名著,后期写诗。哈代出版这本书时是1891年,是维多利亚时代。正是英国工业革命和大英帝国的巅峰,英国的社会史学家哈罗德.珀金曾经这样描述这个时代:英格兰人不再是世界是最咄咄逼人、凶残、粗暴、口无遮拦、喧闹、残酷和嗜血的民族之一,而是变成了最拘谨、礼貌、守秩序、温和、假正经和虚伪的民族之一。
从十九世纪后半叶到现在,才不过一百多年,人类社会已好像换了天地,那些曾经的过去竟遥远的好像未曾发生。但当我合上这张本,想起暮色中一望无际、悠远深沉的乡村田野,想起独自走在山坡上头巾被风吹起的美丽而痛苦的苔丝的脸,心中仍然掠过真实的震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