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类历史上,一切高度文明的城堡被攻克后,下场总是特别悲惨。因为胜利者知道,城堡里边已经形成了一种远远高于自己的文明秩序。攻下来后,无法控制,无法融入,无法改造,除了毁灭,别无他途。
《杭州宣言》
杭州的美丽,已经被历代文人倾注了太多的描写词汇。这是世间一切大美必然遇到的悲剧,人们总以为大美也可以被描写,因此总让它们沉陷在一大堆词汇之间。而这些词汇,同样可以描写小美、中美、平庸之美、勉强之美、夸饰之美。这情景,就像是一位世界等级的歌唱家被无数嘈杂的歌喉包围。
大诗人在这里用泥土和石块写字,把笔墨吟诵交给小诗人。他自己的诗句,只是躲在水草间、石槽里掩口而笑,绝不出声,以防小诗人们听到了颓然废笔。
如果把西湖化作美女西施,那么,这位美女已经病入膏肓,来日无多。诗人的职责是描写美女将死时的凄艳,而苏东坡则想救她。因此,他宁肯不做诗人,也要做一个真正的男人。
她是妖,也是仙,因此什么事情都难不着她。但当她只想做一个人,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时,那就难了。
大家全然忘了,不管是状元、进士还是作家,他们作为文化人也只是故乡的儿子。在自然生态面前,他们与所有的相亲一样谦卑和渺小。
《黄州突围》
地方不大,但一俯一仰之间就有了气势,有了伟大与渺小的对照,有了时间和空间的倒错,因此也就有了冥思的价值。
越是超时代的文化名人,往往越不能相容与他所处的具体时代。中国世俗社会的机制非常奇特,它一方面愿意播扬和哄传一位文化名人的声誉,利用它、榨取他、毁坏他,另一方面从本质上却把他视为异类,迟早会排拒他、糟践他、毁坏他。起哄式的传扬,转为起哄式的贬损,两种起哄都起源于自卑而狡黠的觊觎心态,两种起哄都与健康的文化氛围南辕北辙。
东坡何罪?独以名太高。
小人牵着大师,大师牵着历史。小人顺手把绳索重重一抖,于是大师和历史全都成了罪孽的化身。一部中国文化史,有很长时间一直把诸多文化大师捆押在被告席上,而法官和原告大多是一群挤眉弄眼的小人。
这静默算不得抗争,也算不得舆论,但着实透着点儿高贵。相比之下,历来许多诬陷者周围常常会出现一些不负责任的热闹,以嘈杂助长了诬陷。
得罪以来,深自闭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与樵渔杂处,往往为醉人所推骂,辄自喜渐不为人识。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有书与之亦不答,自幸庶几免矣。
与古今往来许多大家一样,成熟于一场灾难之后,成熟于灭寂寞后的再生,成熟于穷乡僻壤,成熟于几乎没有人在他身边的时刻。
成熟是一种明亮而不刺眼的光辉,一种圆润而不腻耳的音响,一种不再需要对别人察言观色的从容,一种终于停止向周围申诉求告的大气,一种不会理会哄闹的微笑,一种洗刷了偏激的淡漠,一种无须声张的厚实,一种并不陡峭的高度。勃郁的豪情发过了酵,尖利的山风收住了劲,湍急的溪流汇成了湖。
《山庄背影》
康熙与他正相反,把生命从深宫里释放出来,在旷野、猎场和各个知识领域挥洒,避暑山庄就是他这种生命方式的一个重要吐纳点。
既然康熙对汉文化认同得那么诚恳,汉族文人为什么就完全不能与他认同呢?
凡一种文化值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现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则其所受之苦亦愈甚;迨既达极深之度,殆非出于自*无以求一己之心安而义尽也。
一个风云数百年的朝代,总是以一群强者英武的雄姿开头,而打下最后一个句点的,却常常是一些文字彬彬的凄怨灵魂。
《宁古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