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李白》之后,位于青藏高原的青海人民出版社,最新又推出了诗人伊沙的“河岳英灵”系列之二——长篇历史小说《白居易》,对于万千心系白居易和其诗歌的读者,可谓一桩幸事和喜事。
李白是仙,杜甫为圣,白居易则是人间的歌者、人民的诗人。唐朝宣宗皇帝赞曰:“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白诗老幼皆宜,风靡全国,洵为盛事(他独有的歌诗般的音乐性,温润好听,特别宜于吟诵)。我也还记得,年轻时曾接触的日本早稻田大学学生,居然能熟练背诵《长恨歌》(这对当年我们这些中文系大学生也非易事),足见白居易在整个东亚文化圈的影响力。但相比李杜的传奇,在一般人的印象里,白氏似乎缺少了一些戏剧性,他的生平并不太为人熟知。这下好了,通过这本厚重而翔实的小说,我们得以走近这位大诗人和他的人生世界。
不像李白杜甫是从盛世到乱世,白居易生活的时代,不好不坏,但还基本算是太平。没有颠沛流离的日子,但白居易的人生轨迹,同样充满了动荡和波折。普通老百姓可能还好一点,书生和官员,一辈子似乎都难消停。迁居、考试、等待、宦游、守丧、贬谪、上任、离任、退隐,颇难安生,总在途中,永远那么辛苦,难得这位身体并不怎么好,曾自叹“忧积心劳血气衰,未年三十生白发”的青年,感慨“黑花满眼丝满头,早衰因病病因愁。宦途气味已谙尽,五十不休何日休”的中年,最后居然得享75岁的高龄,“呼作散仙应有以,曾看东海变桑田”。并且在生命的每一个时段,人是好人,官是好官,也是好儿子、好丈夫,好父亲,还是好朋友,好长辈。他没有辜负自己的才华,没有偏离自己的正道,在每一个位置,都交出了完美的答卷,(而对中国乃至世界文学而言,最关键的是)都留下了灿烂的诗篇。
和其他很多历史小说不同,《白居易》对考证唐代的文物和名物等等,兴趣似乎不大,说实在的,那些事情尽可留给考古学家;在故事和情节部分,着墨也不算太多,主人公一生跌宕起伏的经历,已经自然形成了长河浩荡、峰回路转的叙事结构;它给人以深刻印象的,“移船相近邀相见,添酒回灯重开宴”,是丰赡的、花团锦簇般的细节和场景,这无疑出自想象力的建构,是全书精华所在。作为诗人、小说家,伊沙写的,更多的是白居易的心灵史、感情史、写作史和漂泊史,他用心描摹和刻画的,正是相隔一千多年的另一位伟大诗人的灵魂。某种意义上,我们可以把这本小说视为两位诗人同行跨越时空的对话(其中有很多非常专业性的诗学讨论,尤其让人过瘾)。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乡远去不得,无日不瞻望。肠深解不得,无夕不思量。”“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拥有《长恨歌》和《琵琶行》两部抒情长卷的诗人白居易,深情钟于一身,小说里随处闪烁的诗章,“说尽心中无限事”,为我们提供了绝妙的呈堂证供:“不得哭,潜别离,不得语,暗相思,两心之外无人知。深笼夜锁独栖鸟,利剑春断连理枝。”“遥知别后西楼上,应凭栏干独自愁”,这是刻骨铭心的初恋,终生难忘。“夜深不语中庭立,月照藤花影上阶”,则通向美满的婚姻,令家事有靠,后方安稳。而他对于朋友,忠心耿耿,体贴入微,书中他同元稹、刘禹锡等人的交往令人心动和艳羡,“蓝桥春雪君归日,秦岭秋风我去时。每到驿亭先下马,循墙绕柱觅君诗”。“绿蚁新焙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温暖而又亲切,有谁能拒绝呢,又有谁不想靠近呢?爱情和友谊,也构成白居易人生的两大支柱。虽然他始终是一位忧伤的诗人,连续遭逢亲人离别,故旧凋零,“坐看新落叶,行上最高楼。暝色无边际,茫茫尽眼愁”。“久别偶相逢,俱疑在梦中。即令欢乐事,放盏又成空”。但他同时也一直葆有少年时的坚信,“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充满希望,饶有兴致,既欢且乐,完成了堪为楷模的一生。
阅读这本小说,一个感受或者幻觉是,除去那些唐朝的事,我们好像是在观看和欣赏自己的当代生活,写诗赛诗、酒宴酬酢、公务闲居的白居易及其周边人物,几乎是我们身边的朋友和邻居啊,以常识度之,一视同仁,平视万有,这是伊沙的独特贡献和独特发现,一千多年,人的变化并不太多,也不会太多。是的,抛却服装制度之类,我们还是用母语写诗的同行。我觉得最有趣的是,作家时常拿山西原籍调侃老白,这是会打算盘的“九毛九”嘛,的确,要说白居易有什么强过李杜的,可能就是多了一点精算师的规划和理性,“诗称国手徒为尔,命压人头不奈何”,他要在惊涛骇浪之中,力图成为自己命运的舵手。他算的可不是小账,而是人生的根本,他为自己和亲人,特别是自己的诗歌作品(他多半也意识到这是国宝级的财富),都做了最好的安排,“人言世事何时了,我是人间事了人”。能够做到这样,并且能够如此表达的幸运儿,可真是令人羡慕。“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这是白居易的绝笔,但他好像还没有写完,而是等待着有心的后辈,去写下新的续集。
编辑:刘海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