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仲秋时节,典农河早晨的风景格外有特点。碧绿的河水,无声地向北流淌着。几处秋荷,不见了娇艳的花朵,却有着好多莲蓬高举着。硕大的荷叶失去了初夏的新碧,但墨绿欲滴,更让人联想到成熟和厚重。岸边的垂柳,枝叶也带了一些秋色,绿中透着酱黄。
亲水步道上人流如织,快跑的,疾走的,款步的,慢遛的,各自都按照自己的需要安排着活动的方式。我在其中,属慢遛的。走在我前面的,是一位耄耋老人用轮椅推着位老年妇女,一条深灰色的小狗就跟在他们的后边,亦步亦趋。狗很小,光头部就占了半个身子,而眼睛又占了半个脸。毛很短,有点卷,灰不溜秋的,很明显,不是什么名贵犬。老者身材稍矮,背稍驼,头稍秃,脚步缓慢甚至有些蹒跚。他一面推着车子缓慢地往前走,一面对轮椅上妇女说:“文华,你看,这典农河里的水多清,像不像一面大镜子?”“文华,你看,那荷叶上的水珠,比你手镯上珠子都大!”“文华,你听,柳树上的小鸟叫声多好听——”……可是坐在轮椅上、腿上搭着条薄毯子的妇女始终目光呆滞,面无表情,一声不吭。一会,老人停了脚步,探着身子对着前边说:“文华,我有些累了,咱们歇一歇。”说完走到车前,掖了掖毯子角,然后蹲下身子,很吃力地坐在了路牙石上,微微有些喘息。小狗也不走了,温顺地偎依在老人的身旁,两只大眼睛一会盯着老者,一会盯着车上的妇女。高过了岸柳的太阳,毫不吝啬地把光洒在他们身上,他们都沐浴在金色的光辉里了。
我被眼前这温馨的场景感动了,停下脚步,主动上前打招呼:
“老先生,早上好!”
“你好。”老者漫不经心地回了我一句,很显然,他的注意力在轮椅上。
“先生贵姓?”
“免贵姓张。”
“这位是——”
“老伴。”
“她怎么了?”
“脑萎缩了。”
“几年了?”
“六年了。”
“一直这样?”
“一步步加重的,不能自理已经三年了。”
“我听你一直跟她说话,她能听明白吗?”
“听不听明白都要说,说了几十年了,习惯了。”
……
我们说话时候,小狗一直竖坐在那里,瞪着大大的眼睛,一会看看我,一会看看他。
在后面的交谈中,我了解到,张老先生今年82岁了,就住在我们临近的小区里。老伴姓赵,叫赵文华,比他小三岁,现在已经生活完全不能自理,连他也不认识了,全靠他来照顾。他有两个儿子,现都在美国,一个在洛杉矶,是一所大学的教授;一个在纽约,是某研究院的研究员。都在那里结婚生子,都两三年没回来了。他的小狗叫灰灰,是他收养的一条流浪狗。
二
早晨在河边散步,又遇到了张老先生,张老先生还是用轮椅推着老伴,后边还是跟着小狗灰灰。
一回生两回熟,打过招呼之后,我想从老先生手里接过轮椅来推,张老先生谢绝了,说不好意思劳累我。其实,我看得出来,他是对我推轮椅不放心。
我们一边缓慢地走着,一边说话。小灰灰似乎有点嫌我们走得太慢,竟走到轮椅前面去了,可走不多远,便回头看看,似乎怕我们丢了似的。
“张先生,你说小灰灰是你收养的一条流浪狗,这里面一定有故事吧。”
“要说有故事也有故事,要说没故事也没故事,我把过程给你说说,你看看是不是故事。”
“那是八年前冬季的一天,天特别的冷。那时候,文华还没看出有病。我们一起去超市买菜,回家的路上,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后边就跟着了一条小狗。小狗瘦得皮包着骨头,浑身脏兮兮的,只显得头大,眼睛大。它两眼巴巴地瞅着我们手里提的塑料袋,我们走它也走,我们停它就停。文华看它可怜,从塑料袋里取出一根火腿肠,剥了皮扔给了它,谁想它三口两口地吃完,又跟了上来。我们进了小区,它也跟着进了小区,我们打开单元门,还没进,它竟先钻了进来。我赶紧往外赶,可是怎么都赶不出去。我又从塑料包里掏出一根火腿肠,剥了皮,在它的眼前晃了晃,扔到单元门外,心想,这次一定能把它引出去,趁机把单元门关上。谁想,这招不灵,扔出去的火腿肠它连看都没看一眼,只是用祈求的目光一会看看文华,一会看看我。文华点开了电梯门,它竟又钻进了梯厢。我还想继续往外赶,被文华制止了。她说,看来这是条流浪狗,它是赖上我们了。再说了,咱要是不收留它,这一冬天它能熬过去吗?我一想也对,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救狗一命也差不多吧。就这样,我们就收留了它。因为见他浑身灰溜溜的,便给它取了个名字——灰灰。过程大体就是这样,你说这算不算故事?”
“是故事,是故事,是很感人的故事!”
“文华,文华,你没睡吧?你看,典农河的水多清呀,像不像一面大镜子?”张老先生停了下来。走到轮椅的前边给老伴掖了掖毯子角,大声地说。看来老先生觉得刚才光顾着跟我说话,冷落老伴了。
“赵女士,对不起了!”我也急忙道歉。
走在前边的小灰灰见我们停了下来,调头跑了回来,两条前腿扒着老妇人盖在腿上的毯子,可怜巴巴地望着老妇人。
“走不动了,我们歇一歇吧。”老先生像对老伴、又像对我、还像对灰灰说。说着就蹲下身子,吃力地坐在了路牙石上。小狗又温顺地偎依在老人的身旁了。
“老先生,灰灰进了你们的家,一定给你们带来很多麻烦吧?”我看着灰灰在老人身边温馨又可爱的样子,禁不住又问。
“不,不,不!”老先生赶忙否认,伸手轻轻地抚摸着灰灰的头部,脸上充满着夸赞的神情,说,“灰灰进了我们家,给我们带来的不是麻烦,是开心,是欢笑,是幸福!”
“人们不是说侍候宠物很麻烦吗?”
“是,侍候宠物麻烦,可灰灰不是宠物,是我们两口子的玩伴——是吧,文华,灰灰是咱们的玩伴!”
“它能跟你们一起玩什么?”
“灰灰会玩的东西可多了,比如说,文华好着的时候,我们两口子甩绳,它会跳,我们打羽毛球它会捡,我们唱歌它也跟着叫,我们下棋,它会一本正经地在一旁看。文华还能自理的时候,还教给它不少游戏,逗得我们天天高兴……”
“它还会不少游戏,都是会什么游戏?”我觉的有点不可思议,笑着问。
“来,灰灰,给这位先生露两手。”老先生把灰灰叫起来,接着就发了口令:“立正!”
灰灰用两条后腿支地,整个身子都直立起来,两支前腿呈跪状耷拉着,两只大眼萌萌地看着老先生,滑稽极了。
“敬礼!”老先生又发口令。灰灰立即抬起右前腿,搭在右边的耳朵旁,两眼睁得大大的。
“礼毕!”灰灰放下了右前腿。
“稍息!”灰灰四肢着了地。
“好!”我禁不住拍手称赞起来,老先生的脸上也露出了不常见的笑容。
“灰灰,来,给爷爷捶捶背。”老先生又爱抚地摸了摸灰灰的头,说。
灰灰马上转到老先生的背后,竖起身子趴到他的背上,抡起两个前爪子,有节奏地拍打起来。老人后背的衣服上,留下了很多爪印子。
“来,灰灰,给奶奶按摩按摩。”
灰灰又跳到了轮椅老妇人盖在双腿的毯子上,用前爪子拍打起来……
我真不敢相信,世上竟有这样灵性的小狗。无怪老先生说灰灰是他们的玩伴,给他们带来的不是麻烦,而是开心,是欢笑,是幸福!
三
一个多月过去了,已经到了初冬,典农河也进入的枯水期。河中的荷叶都枯萎了,黑乎乎、皱巴巴地漂浮在水面上。岸上的垂柳,叶子都黄了,风一吹,簌簌下落。这天傍晚,我又在典农河边散步,再一次见到张老先生。
这一次,他竟没推轮椅,他在我前边缓慢地走,小灰灰也慢慢地跟着他。我紧走了几步,赶上了他,跟他打招呼:
“张老先生,一个多月没见,你还好吗?”
老先生停下脚步,转过头来,见是我,忙应答说:
“还好,还好。”
这时候,我发现,老先生明显的比以前瘦了,脸上的皱纹更多了,背更驼了,精神也大不如以前了。
小灰灰好像还认识我,抬头看了看我,还用前爪子挠了挠我的裤脚。
“怎么没推轮椅,老伴呢?”
“不用推了,再也不用推了,她走了。”老先生脸部的抽搐了一下,讷讷地说。
“走了?怎么,又添毛病了?”
“是的,咳嗽,痰多,一口痰没咳上来。”
“没送医院?”
“咋没送,打的120,拉到医院,没抢救过来。”
“你的两个儿子回来了吗?”
“没有,疫情,回不来……”
“后事都处理完了?”
“好处理,火化了,骨灰撒到黄河里了。”
“骨灰怎么撒到黄河里了?”
老先生告诉我,两三年都不能说话的老伴,去世的前一天竟一连喊了好几次“儿子……灰灰……”。当老先生把灰灰抱到她面前的时候,见两行热泪从她眼里流了出来。事后老先生猜想,老伴一定是到死还是放心不下儿子和灰灰呀。灰灰好说,目前,他还能照顾,可放心不下儿子怎么办呢?老先生想到了“水流千里归大海”的说法,于是决定把她的骨灰撒到黄河里,让河水带着她流入大海,然后到大洋彼岸,去看望儿子吧。
我们说话的时候,我好像看到了灰灰的眼里泛着泪花,它是不是听懂我们的谈话了?
“老先生,这么大岁数了,自己太不方便,没考虑进养老院的事?”
“考虑过,也联系了,可人家不让带灰灰,我不能丢下灰灰不管呀!”
“可就你和灰灰在家,也不行!”
“是的,有个灾病连个打120的都没有,没办法,我雇了位24小时居家的保姆。”
“那好,这样就有个照应了——天冷了,出来散步可要多加注意。”
“是的,天冷了,我也走不动了,以后就很少来河边了。”
“那,你给我个电话号吧,惦记你的时候,好给你打电话。”
老先生便把电话号告诉了我。
四
从那以后,老先生确实没再到河边散步。一个月又过去了,他没事吧?我拨通了他的电话。
“喂,张老先生,你还好吗?”
“还好,还好,让你惦记。”
我听得出来,老先生的回话是有气无力的,还微微喘息。我不禁担心起来。
“老先生,你身体最近是不是不太好?”
“好一些了。前些天到阎王爷那里报到,阎王爷没要我。”
“怎么,你生病了?什么毛病?住院了吗?”
“肺炎,发高烧,多亏了灰灰救了我,不然就没人接你的电话了。昨天刚出院。”
“灰灰怎么救了你?”
老先生给我讲了灰灰救他的经过。
大概是我们上次见面后第五天的夜里。晚饭后,保姆洗刷完碗筷,给灰灰洗了澡,陪着老先生看电视到十点多,便回她的卧室睡觉去了。老先生继续看电视,快十一点的时候,也和灰灰一起进了他们的卧室。自从老伴走了以后,他就和灰灰睡在一张床上。刚躺下不多久,便感觉得有些发热,胸闷,可是他认为没大碍,挨一挨就会好;再说,保姆劳累了一天刚睡下,不好意思再叫她。谁想一会工夫,竟冷得抽搐起来,哆嗦得像筛糠一样,胸闷得喘不上气来,再想喊保姆也喊不出话来了。没想到,这时候,睡在一旁的灰灰一下子跳下床,跑到了保姆卧室门前,大叫,用前爪挖门,用头狠命的撞门,直到把睡着的保姆吵醒,打了120,来了救护车。到了医院,医生说,多亏发现的及时,假如晚发现半个小时,老先生就没命了。
“哎呀呀,灰灰了得!”我不禁赞叹起来
看来老先生也很高兴,说完,还专门让灰灰对着手机叫了几声。
接着,老先生又告诉了我一个让我感叹不已的决定。他说,他明显地感觉到这段时间身体衰得很快,走是早晚的事。他听人说,狗一般能活十三四年,灰灰今年大概快十岁了,还有三四年。他断定自己一定会走在灰灰的前头,他走了,灰灰怎么办?他说,决不能让它再作流浪狗了。这几天她给保姆商量好了,他打算留一些钱,交给保姆,一旦他哪天走了,灰灰就交给保姆照顾,直到它寿终正寝。他还说,等到他死了,无论儿子回来不回来,骨灰都要撒到黄河里去。
听了老先生的话,我禁不住潸然泪下了……
(2021年11月于银川)
(司民,山东滕州人。中学高级教师(已退休),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善国文化研究会”顾问。主要著作有散文集《在那个年代里》,散文小说集《乡愁》等。前者获枣庄第二届“榴花杯”文学艺术奖。)
壹点号 司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