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多年,终于悟出治学是一种志向,是一种劳作,同时也是一种乐趣。缘于个人性情,从事有趣的研究,这样做学问很好玩。以前不好意思直说,后来读到鲁迅的《木刻创作法·序》,看他提及为何介绍版画时,自称第一是因为好玩。我这才放下悬在半空中的心,连思想家兼斗士鲁迅先生都从个人的趣味出发,何况我辈志向本就不太远大。
1998年的12月19日,钱锺书先生去世。第二或者第三天,我接受报纸记者电话采访,我是这么说的:《围城》是一部典型的学者小说,值得一读。《谈艺录》《管锥编》博大精深,令人叹为观止。但相对于才气与学识,我更欣赏钱先生的性情。读书与做人合二为一,这种境界十分难得。正如孔子说的,“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为己读书,此乃古往今来无数读书人所向往的境界,但真正达到很难。这里所说的“为己”,指的是读书不为生活制约,不为博得名声利禄,不是做给别人看的,而是自身求知、修养乃至自我娱乐的需要。这点,如鱼饮水,冷暖自知,除了三五知己,外人很难领略这种乐趣,正如陶渊明所说的,“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争辩这是钱锺书先生清高还是平易,是恬淡还是狂傲,没得用。在日渐世俗、日渐浮躁的现代社会里,真正的读书种子越来越少。为己读书,将成为难以企及的精神境界。有心人可以追慕,但不必大张旗鼓地宣传。说实话,钱锺书作为一个文化符号,无法推而广之,这是一道即将消失、永远值得怀念的风景,我们只能远远地观赏,最多再加一声赞叹而已。多年后,我重读这一段答问,自以为评价还算妥帖。多年来,谈及自家治学或者评价他人著书,是否有趣、好玩、尽性情,是一个重要的指标。
第三届“胡适人文讲座”开始了,这次请到的是李欧梵教授。按照惯例,我们需要有一个开场白。第二届“胡适人文讲座”,我们请的是挪威奥斯陆大学汉学系教授何莫邪,我的开场白题为《有学问,要好玩》。这回有幸请到李欧梵教授,那就更是如此了。李教授的学术经历、著述、荣誉,参见发给大家的很雅致的演讲日程。我这里说的是好玩的题外话。李教授用英文撰写的学术专著《中国现代作家的浪漫一代》《铁屋中的呐喊》《上海摩登——一种新都市文化在中国(1930—1945)》,都有中译本,在国内外学界已经有很大的影响力,不用我来多说。我希望推介的是其文化随笔,乃至业余爱好,因为那更见李教授的性情。学界中人像李欧梵教授这么兴趣广泛,且得到大家赞许的,绝对是凤毛麟角。有的人专业很好,但心无旁骛,不太可爱;有的人兴趣广泛,但主业不精,实在可惜。李教授“脚踩两只船”,且平衡能力极佳,专业、业余都能收获掌声,这很难得。除了文学、文化研究这一本行之外,“狐狸洞主人”李教授对电影、音乐、建筑等都有很好的见解,其著述如《音乐的往事追忆》《音乐札记》《自己的空间:我的观影自传》等,专业人士也得让他三分。这还不算,因为研究张爱玲,技痒难忍,干脆撰写不怎么被看好的长篇小说《范柳原忏情录》和《东方猎手》。此外,他还不时谈论自己少年就做的音乐梦,终于有一天,有大学交响乐团演出,特邀他指挥《命运之力》的序曲,让他兴奋了很长时间,逢人就自我表彰。最近这些年朋友们聚会,李教授又唠叨起自己的电影梦,这回没人敢接茬儿,因为拍电影太贵了,玩不起。这么说大家很可能以为李教授是天才,做学问对他来说倚马可待,不怎么需要下功夫,那是大错特错的。我见过李欧梵教授苦读的身影,也明白其中的甘苦。直到今天,听他满天星斗、才华横溢的演讲或者读他的文化随笔,你都能感觉到这位名教授一直在阅读,也一直在思考,只不过因为摆脱了学院体制的束缚,可以天马行空,自由挥洒。
读《人文今朝》,我感叹李教授视野之宽、兴趣之广、品鉴之精,更重要的是,原来才子依旧在读书。数年前,李教授看人家哈佛女孩的书畅销,很不服气,难道哈佛教授还不如哈佛学生吗?当即挥毫,撰写了《我的哈佛岁月》,一半谈论哈佛八年求学经历,一半讲述哈佛十年教学经验。很不幸,单就销售业绩而言,教授不如学生。不过对于无数像我这样热爱读书但又眼界有限的人来说,《我的哈佛岁月》犹如一个标杆,让我们明白,原来书是应该这么读、应该这么教的。什么是好大学?好的大学就是聚集了一批好学生、好老师。相对来说,好老师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