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苑小红
我还能回到少年时代吗?不能;我还能与老师重逢时叫一声老师吗?更是痴人说梦……
他死在寒冷的北风凛冽里,在那缺温少暖的荒野里,直直地躺倒在他的羊儿中间,羊儿们不停吃着涩涩的枯草,直到晚上九点,他迟迟不归,儿子找到他,他早已全体僵直,手里还握着那支羊鞭,那群羊紧紧围绕在他的四周……
他就是我上初中时的班主任,人称小王老师。他是我父亲的同学,在当时也已40几岁,年龄已不小了,“小王”的称呼源自他的个头矮,同事们都这样称呼他。刚上初中时,我的身量还没有发育,第一次见到王老师,感觉他比我高不了多少。父亲用大金鹿车子带我到学校,直接把我送到王老师班里。只见他笑着迎出来,与父亲握手,寒暄着,似乎打着包票说,孩子在我这里,你就放心吧。看到王老师黝黑的脸膛,和蔼的笑容,我如小鹿般怦怦的心跳才平静下来。我的紧张是因为当时全村考上乡镇初中的学生中,只有我一个女生。
王老师,自小家贫,11岁时,全国解放,他得到上学的机会。如暗夜跋涉找到了明灯,悬崖边抓住了一把青草,他从一个给地主放牛的娃迈进了新学堂。因为长期营养不良,瘦小羸弱的身躯常常遭到同学的欺负,他咬咬牙,从不流泪,如饥似渴地读书,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师范学校,毕业后吃了公家粮;那几个欺负他的顽劣子弟,直到成年也没走出家乡小村的一亩三分地。兜兜转转,“文化大革命”中批林批孔批臭老九(教师),王老师也在被批斗之列。整日小心谨慎,积极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天天上交一份检查,天天去打扫大街,王老师侥幸保住了性命。“文革”后拨乱反正,他回到阔别十年的教室,成为乡镇中学的任课老师。写大字报,写检查,锻炼了他的能力,重新登上讲台,王老师教起课来还是游刃有余。
初一时,王老师教我们语文,上课伊始,他慢慢在讲台上站定,左手不停搓着右手,用同样慢慢悠悠的似乎是商量的口气,让我们翻到几页几页,而他并不打开自己的教科书——他早已对各篇课文烂熟于心,包括标点符号。他慢条斯理地给我们朗诵一遍课文,指点几处迷津,或者让我们大声读上几遍,说他要检查背诵,只见他在讲台上从左边踱到右边,又从右边踱到左边。我们便背诵起来,声音如潮,此起彼伏,一个比一个嗓门高,要架起屋顶子了。老师似乎并没有看我们,人声鼎沸过后,讲台下后排的调皮男生,有的捂嘴偷笑,有的交头接耳,有的干脆猜起了拳。只见王老师捏起了一小截粉笔头,嗖的一声,正中那猜拳者的胳膊。这一招惊动了那不认真背课文的诸多调皮蛋,他们于是又假模假式地,摇头晃脑,故意拉长声调,“唱”起课文来。
犹记得当时王老师的作文课,他拿一本16开的教案本,名之曰《优秀作文集锦》,用于抄写同学们的优秀习作在班里传阅。我两次的习作被王老师在课堂上当作范文朗读,又被老师工整娟秀地誊写在集锦上。我想模仿,也买了粉色的塑料封皮笔记本,收集起优美的句子,偷偷写点自己的拙诗小文,做起文学梦来。母亲反对我读课外“闲书”,叛逆的我从来没有放弃写作梦想,因为有王老师一直鼓励我支持我。
不知道王老师的集锦本用了多久,保存了多久,有多少学生传阅过,我记得那本写有我的作文的本子,在班里传阅,一学期下来,右下角已经翻卷磨秃,失去了棱角。那时,无论教师写教案或者写什么东西,只有手写,王老师一学期会用一本黄皮面软皮的教案本,来誊抄我们的优秀作文,这算是在全班发表了。
王老师,给我印象最深的还不是他的语文课,尤为神奇的是他讲地理课照样拿手。
到了初二,王老师既教语文又教地理,加上班主任工作,任务相当繁重,但是他从来都是有条不紊,从不大声训斥学生。初中地理最难学的是关于时区和日界线的知识。课堂上,只见王老师习惯相握的双手,左一翻右一转,翻翻转转,加上他抑扬顿挫的和蔼讲解,图例示意,我们很快理解记住了相关知识;只要是考试有时区和日界线的题,我们班同学大都应对自如,只有极个别不开化的同学学不会。初二上学期期终考试完毕,我约几个同学去王老师办公室,他正在批阅着试卷,另外也有他不教的班级的同学来问地理问题,王老师一一耐心地给予解答。他的办公室也是他的宿舍,一时屋子里人头攒动,真可以用门庭若市来形容了。王老师,坐在我们中间,我们围在他的身旁,直至夕阳西下,我们才一哄而散,回家吃饭。王老师说他要把所有试卷看完才回家。那次考试,我第一次考了全年级第一名,我觉得与王老师的鼓励赏识有很大关系。
不知道老师后来是否留存他的教案本、他的集锦本,或者一些有关教学的红笔管、粉笔头,这些时光的印记早已像流水之于干涸沙地的涓涓一脉,奔袭挣脱,终于被强大的干涸所吞没,不留一丝印痕了吧。
我喜欢留存记忆。有一次翻箱倒柜,找出一本自己初中的笔记本,外皮的塑封已僵硬凹凸,里面幼稚的字迹模模糊糊,夹存其中的彩色糖纸已四分五裂、牵牛花已变枯灰……少年的心事已化风而去,了无影踪,一张毕业合影滑落,我轻轻拾起,拾起了被我们围坐在中间的他亲切的笑容。
以后的结局是,我们毕业离开了,老师,头发白了;等我们中年了,老师枯衰,离开了我们。
至今想起来歉疚的一件事,是我上高中时,一次骑自行车回家,远远地与王老师打了一个照面。不知道是羞涩还是反应迟钝,我竟然没有与老师打招呼,更没有下车。如两列各奔目的地的班列,擦肩而过。我永远忘不了王老师望着我时那微笑的期待的眼神。他只是想要一个他曾经呵护的学生的一句问候而已,而我竟连半个字也没说,就这样各奔东西,就这样让我多年后依然追悔莫及。这确实,这确实再也不能挽回了!王老师,当时受了教过的并且赏识有加的学生冷漠的对待,内心该是怎样的寒凉呀!我真恨自己!
以后的许多年,只要一想到这件事,我就想倒回那个时空,在那春天杨柳依依的绿色里,在燕子呢喃的飞舞里,微笑着,跳下车子,跟王老师打一声招呼:老师,您好啊!再跟老师汇报一下我的学习状况……
我后来人到中年,听说王老师晚年过得并不如意,他所有的工资几乎全部交给两个儿媳,并且要无条件去给他们家放羊,稍有不如意,动辄上门大骂,本来是执教鞭的手,晚年又握起了赶羊鞭。如此惨境,我只有唏嘘,我又能为王老师做些什么呢?我什么也做不了。王老师垂垂暮年时我也没能去看望他一次,或许因为我青年到中年的路途也窘况百出,逼仄多舛,或许只是因为我太懒惰太无能。我更有些痛恨自己了。
想起老师早已远去的瘦小的背影,落日中的他如一棵顽强荣过又枯败的老树,随着夕阳西下,在萧萧的村头渐渐消失。那个别后又重逢,重逢而无语的瞬间,成为我一生的遗憾。
世人眼里的小王老师,我的王树常老师,很矮小,但是我觉得他高大;我也说不出他的不朽,但是他在我的心中是不朽。他是平凡的,但他的一颦一笑,举手投足,一直鲜活在我的心中,是曾经照亮我少年之路并鞭策我前行的最美微光。我现在也是一名手握教鞭的中学教师,退休后会不会也像王老师一样要重新执起赶羊鞭之类的生存工具?我陷入沉思,恍惚间不知所之,只感觉头涔涔而泪潸潸矣。
作者简介:苑小红 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滨州市作家协会会员,沾化区作家协会副主席。作品散见于省市级报刊及大平原等网络平台,偶获小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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