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张礼新
今年的年夜饭,与往年不同。
往年的除夕,不是赶往父母(或者岳父母)处,就是召集一众亲友来自己的家。忙里忙外,亲力亲为,几十年来,一直都是这顿团圆饭的组织者和实施者。去年夏天,儿子结婚了。就在年前,他一本正经地宣布:今年的年夜饭将由他来操办,地点选择在他的新房住处。
开始,我颇有微词。团圆夜,不都是奔老的来的,哪有去你小家的道理?等到儿子说出打算邀请他的岳父母一起来时,我只好点头。是了,儿媳也是独生子女,她同样希望在这个辞旧迎新之夜和父母团聚。将心比心,我还能说啥?
自然想通了,就得全力支持。虽然从主角变成配角,但是不管不问地去吃现成的,也不是我的风格。这样的团圆宴,牵扯风俗和习惯,尤其是两位亲家过来,方方面面的要考虑周全,既不能失了礼节,也不能丢了排面。该指导的,该把关的,一样不好偷懒。于是,我给儿子打电话,约他来谈谈。
儿子的公司提前三天就放假了,他却说年前还有好多事情要处理,没空过来。我有些不爽。心说,这才结婚几天,就喊不动你了?老伴看到我脸色不好,忙劝慰道:几个节礼要送,孩子确实是忙了点。我看这回你就省省心,放手让他去办,保不准给你一个惊喜!
还惊喜?只要别出洋相,让亲家看了笑话就行!
有啥笑话的?一个女婿半个儿,孩子能有这份心,他们该偷着乐!
说归说,我还真省不下心来,便让老伴抽空去看看。去了两次,她带回来一张彩纸。我接过来一看,是写在广告纸背面的一份菜单:六凉四炒六烧,两个汤外加水饺和汤圆。
咋样?还满意!老伴笑道。
我瞅了瞅她:不会是你的杰作?
没有!绝对是你儿和儿媳确定的菜单,原封正版,我一字没动。
数量和质量没得说,就是细节上略显粗糙。
老伴瞪了我一眼:有话直说,别拐弯抹角的,我听不懂!
就是太荤了,搭配和做法上也不太合适。
具体呢?
我说了有啥用?人家不是自作主张吗?
你也别拿劲了,儿子把菜单给我,就是来征求你的意见!再说了,你让我去看看,还不是不放心?现在看出问题,马上给予纠正就是了。他们还能不听?
我正襟危坐,指着菜单说道:那就说说我的意见,凉菜,三荤三素。三素还行,这三荤就不妥,牛肉、香肠和狗肉,太油腻。牛肉可以保留,香肠换成小草虾,狗肉换成知了猴。
老伴拿来一支笔,边改边赞:将清一色“走兽”,改成“海陆空”齐全,好!
炒菜二荤二素,也要改。因为后面六烧都是荤,这四炒要偏素些:山药木耳、香菇青菜和芦蒿肉丝保留。取消爆炒腰花,改成韭黄百叶。
儿子想吃腰花!
难怪,新婚不久,是得补补!我戏谑道。
别为老不尊。老伴用笔头在我手上戳了一下道:继续!
我笑了笑:行,不开玩笑了。再说这六大件,凉菜里面已经有牛肉,红烧牛肉改成烧羊肉。烧鸡块,改成炖全鸡,整鸡才吉利。红烧鲤鱼要烧两条,这个你知道,吃一条留一条。至于狮子头,做起来太麻烦,可以改成肥肠炖豆腐。烧杂烩和油焖大虾保留吧!
狮子头不算麻烦,我明天下午就去做,儿媳喜欢吃!老伴一瞥我说:你想吃肥肠豆腐,改天咱自己烧。
我点点头,没有在狮子头和肥肠豆腐上纠缠。既然儿媳喜欢,再麻烦也得做。我继续说:两个汤,太过平凡。这甜汤他们倒是省事,用那玉米羹半成品,都是添加剂,不行。咱家里还有一盒银耳,你去买一些莲子和百合,加点红枣,炖一锅银耳莲子汤。至于咸汤嘛,我来做!
哦!你要做咸汤,啥汤啊?
暂时保密!
切!故弄玄虚。老伴白了我一眼。
除夕前一天,一早老伴就去了儿子家。我也没有懒睡,顶着冬日清晨的寒风,骑上电动车去了开明市场。很久没有来批发市场了,拥挤而嘈杂的人群,让我感受到了浓浓的新年气息。我在肉类批发点找到那个熟人,从前多次在他这里买过猪下水。我给他递了一根烟,他接过去夹到耳朵上,没有说话,拿一双挂有血丝的大眼望着我。我说:来两挂猪肺。
他弯腰在一个大筐里翻了翻,拽出两叶通红饱满的猪肺来:这两个肺片全,没有破损。
好的,多少钱?
平时五块钱一个,过年就贵些。十块一个,你是熟人,收你八块。
我点了点头,让他装起来。他问:不要别的?
我摇摇头,扫码付了二十元,转身离开。我和他认识很多年,算是三十年前的同事了。煤矿下岗后,我去了南方,他四处打工,后来跟在亲戚后面卖猪肉,也不易。前年,在这个市场遇上,我一直找他买猪下水,算是照顾他的生意,平时没有多少来往,因此,我不占他的便宜。
清洗猪肺,是一个既脏腥又麻烦的体力活:将自来水从肺管里灌入,肺叶鼓胀到极致,再用力拍打,揉压,待里面的血水和脏气冲洗干净,才算完事。这需要十几次的反复。两个猪肺用了一上午的时间,直到它们变得清爽白净,色泽如玉,我才下锅烹煮。
猪肺汤是一道淮扬菜,徐州会做的人不多,在本地饭店也很少能见到。这是我父亲早年传下的一道家常菜,清闲时,我一年总要弄上几回,但很少做给别人吃。不是舍不得,而是太费功夫,别人也未必喜欢。我的亲家是淮安人,我才费心费事地露上这么一手。
慢火炖上个把钟头,加入枸杞、白果等配料,闷到傍晚汤成时,满屋飘荡着一股令人愉悦的肉香。我盛了一大碗,奶白浓稠的汤汁,粉嫩爽滑的肺片,委实让人垂涎。我一块肺片一口酒,先把自己满足一番。这样的美味,本来应该和老伴共享,可她迟迟未归,等我酒足饭饱后许久,才一身油烟味地回来。也顾不上和我交流一天的情况,她就匆匆洗漱,上床就寝。不一会,卧室便响起她那悠长的鼾声。哎!想来这一天,忙得不轻,她实在是累了。
次日,吃罢午饭,老伴吩咐我,贴好对联后,早点去儿子家,好陪亲家聊聊天。我没有听她的,先睡了一会午觉,而后将两个住处的对联贴上,挨到傍晚,才前往儿子家。
当我提着一大砂锅猪肺汤来到时,两亲家正包着水饺,儿子儿媳和我老伴还在厨房里忙活。餐厅的桌子已经拉开,上面摆满了菜。我一看,六个凉菜变成八个,是亲家带来的蒸菜和鹅翅。大致是寄予这俩新人“蒸蒸日上”“一飞冲天”的寓意吧!四个炒菜六个烧菜也上了桌,我仔细查看,爆炒腰花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亲家母买来的水芹菜,配了干丝,素炒。狮子头是瘦身版,做成了乒乓球大小的油炸肉丸子。这样也好,拳头大的狮子头,一人一个的话,确实吃不下。
厨房的工作正在收尾。我将砂锅放到炉子上热着。此时,还没有人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美味佳肴,我要求大家先不要去掀开查看,让神秘感保留到最后。
今年,政府开明。划出固定地点出售烟花爆竹,允许市民在小区的指定地区燃放。既增添了浓浓的节日喜庆,也起了消毒净化空气的作用。大年初一后的数日,艳阳高照,温暖如春,那久违的蓝天白云就是最好的说明。当然这是后话了。
我们去楼下放了一挂一万响的小鞭,酒宴便在爆竹声声里开席了。
我和亲家也不是第一次喝酒了,他一直宣称自己只有二三两的酒力。每回拿一瓶酒,要么三七分,我得多喝;要么就得留下二三两的“财气”。今天,儿子拿出一瓶青花郎,我又翻出二十年陈年西凤和剑南春,让他选择。
他选了西凤酒,说了句:酒还是陈的香。
老酒不醉人。我给他竖起大拇指。你懂!
作为当天的东道主,开场白自然交给儿子。他是销售经理,这一点正是强项。一分钟的致酒辞,说得声情并茂,喜气洋洋,还没有开喝,就把我们鼓动得耳热心跳,晕晕乎乎。只得用掌声来掩饰和纠偏。按照徐州的酒场规矩,开席三个酒,敬天敬地敬祖先,今天是除夕,我提议同端六个酒,后面三个酒为我们三个家庭而举杯。六杯酒过后,年夜饭才进入主题,儿子儿媳给我们敬酒。
敬酒,是酒席上一道不可或缺的礼仪。尤其晚辈给长辈敬酒,也得有敬酒辞,这是徐州的一种酒文化。我来此地四十多年,潜移默化,已悉此道,所以,从小就培育儿子在这方面的应对能力,对于此,他自是轻车熟路。儿媳虽少涉酒场,但也是大学生,一点就透。两人先给亲家端酒,毕竟远来为客。
大过年的,酒自然不会白敬,我们都准备了红包。亲家挤眉弄眼地笑道:今年给你们两个红包,明年得给几个呢?
我接过话茬说:明年只给小的,不给大的。
好!到时候我准备一个大大的红包。亲家马上附和,说得儿媳满脸通红。
亲家打小在矿区长大,性子比较急,孩子们的祝贺词还没有说完,他的两杯酒便麻利地喝下。干脆是干脆,他的脸却不争气地通红起来,声音也变得高亢几分。我知道他已带了酒意,按照惯例,后面他就会消极怠工,酒水很难再推展下去,我不得不捧出我的“*手锏”。
大沙罐煨温着的猪肺汤端了上来,一掀开盖子,独有的香味随着升腾的热气弥漫开来,让人为之一振。亲家伸长脖子来望,我马上盛出一小碗,放到他的面前。他先是一愣,随后惊呼道:妈呀!难道是猪肺汤?
不等我回答,他就端起碗喝了一大口,也顾不得烫嘴,便匆忙咽下,随即拿起筷子,夹起一块肺片放入口中,咀嚼间,双眼微咪,慢慢品尝。那陶醉的神态,已经旁若无人,全然不顾一桌人惊讶的目光。在儿子儿媳给我敬酒期间,他自顾自吃了一碗,又站起来盛了一碗。
两碗猪肺汤下肚,他的脸色越发红润。他端起我的酒杯说:老哥,有心了。谢谢!谢谢!我敬你一杯。
亲家出生于淮安,但故乡的美食,对他来说只存在于少年的记忆里,尤其老家的亲人相继离去,他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乡了。淮扬菜,是刻在心底的一道念想。今天在我家猛然品尝到家乡的味道,让他激动万分。他不再蜻蜓点水地喝酒,他开始频频举杯,而后一饮而尽。一瓶老酒在猪肺汤的助攻下,很快见了底。这一次,我们基本上是五五开,没有一点倾斜。这真让我大感意外,难道平时他是有意保留?还是这一回激发了潜能,让他超常发挥了?
更令我惊讶的是,他似乎意犹未尽,居然问我还有没有酒了,是否再开一瓶?我示意儿子拿酒,儿媳马上站起来制止,一脸严肃地说:爸,你已经喝多了。
多吗?多乎者,不多也。他竟然学起孔乙己的腔调来,那滑稽的神态,惹得我们一众人哄堂大笑起来。
我知道他确实不能再喝了。毕竟是过年,真的喝醉了,明天卧床不起,实在不好交待。我给他盛了一碗银耳汤,让他醒醒酒。
电视里的央视春晚,高潮迭起,窗外的烟花爆竹,此起彼伏。我们的除夕年夜饭,在酒后一顿忆往颂今、天南地北的悠长闲扯中进入尾声。
儿子没有喝酒,就是为了开车送亲家他们回去。除夕夜不同平时,需在自己家过夜,不好外宿,即便女儿家也不行,这是老规矩。我们都很注意,所以不做挽留。从家里出发去车库,亲家走路还算稳当,只是小嘴不停,无非是一些感激的话,重复,也有趣。我扶他上了车,他几次下来和我拥抱,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亲家母连连致歉,说,多少年了,他没有这样的醉过。有点失态了!
我说,不算醉。今儿高兴,就该带点酒意!
是啊!孩子成了家,他现在也彻底放松了。
目送车子远去,我依然能看到亲家伸在车窗外挥动的手。虽是告别,却也是一份召唤。因为,我们的共同希望已经在这一顿年夜饭中生成,相信不久的将来我们还会团聚。那时,会有更多的欢乐等着我们。
除夕,是旧的终点,也是新的起点。一顿年夜饭,精心准备,细心品味,让我们心满意足,陶醉间,不经意往前一迈,便是过年了。
编辑:王夫敏
作者简介:张礼新,江苏泰州人。中共党员,工程师,原徐州矿务集团员工,下岗后南下广东创业,现退休定居徐州。徐州市作协理事,中国煤矿作协会员,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有小说、散文等百余篇作品见诸于省市报刊杂志。多次获奖并有作品入选年度丛书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