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愁予,原名郑文韬,有人猜测“愁予”的笔名是根据辛弃疾诗句“江晚正愁予,山深闻鹧鸪”而来。他是台湾诗坛最高传统精神的现代诗人。诗作构思新颖、形象生动、音律铿锵、节奏明快,有《郑愁予诗集》等多部作品问世。 他的诗作《错误》是现代华语诗中的名篇,曾被选入多种选本。著名旅美作家聂华苓曾指出,“郑愁予受古典诗的影响很深,他有一首很有名的诗,题目是《错误》,至今还有人在背,在抄,在学。”(《聂华苓谈台湾和海外文学》)反复吟诵品味,始信聂氏之言不虚。
一、简约的叙事
诗是抒情的,它的叙事功能弱于其它文学样式。自然,抒情诗中的情节又弱于叙事诗。《错误》一诗的情节大体是这样的:独守空闺的女子天天盼望游历江南的男子归来,在漫长寂寞的等待中忽然听到了“达达的马蹄”,不料那马蹄声又远了,和亲人团聚的愿望立即破灭,留下的必将是更大的失望和痛苦。当然,这都是从男子(即诗中的“我”)的角度写的,女子(即诗中的“你”)的情况不过是男子的想象而已。女子不是主动的,她在诗中连面都没有露。
诗中的叙事因素是潜在的、概括的、扑朔迷离的,其人物、地点、时间都已淡化,很不具体。我们对其中情节作如上的把握已加入了一定的主观想象,属于读者的再创造。黑格尔曾提出:抒情诗“要表现的不是事物的实在面貌,而是事物的实际情况对主体心情的影响。”(《美学》第三卷)因为诗中的叙事是为抒情服务的,叙事成份不过是诗的思想感情的载体和凭借而已,所以把握情节不是诗歌阅读的目的,但却是诗歌鉴赏的基础。
二、空间的层递
客观事物和对象总是在特定的时间和空间中展开的。《错误》一诗巧妙地把“江南”、“小城”、“街道”“窗扉”逐个地嵌于诗中,显示出由大到小的排列顺序,从空间和时间上形成层递,从而使诗篇摇曳多姿、充满动感,暗示远游的男子骑马正从远方向近处走来,他此行的目标正逐步缩小,马上就要回到他心上人的身边。如此层递,不仅是空间的变化和时间的推移,更主要的是表现女主人公感情的发展和加强,同时还造成了读者的心理定势。这样就使诗的第三节突如其来,产生一种石破天惊的效果,诗的感染力也得到了几何级数般的急遽增大。
恰当的层递结构,不仅强化了感情,增强了气势,而且还使诗极富节奏感。
三、就近设喻
朱自清先生按照本体和喻体的远近疏密关系,把比喻区分为“近取譬”和“远取譬”(《新诗的进步》)。近取譬指诗人在与本体相近的事物或现象中寻找喻体,远取譬则相反。如上所述,诗人不仅把“小城”、“街道”、“窗扉”当成了人物活动的背景,而且把它们又统统转化为比喻(即“近取譬”),用“如”、“恰如”、“是”把这一切分别通过明喻和暗喻化作了女主人公感情世界的喻体。如此使思想感情的抒发与诗中所写的环境气氛融为一体,从而具有双重的表达效果。一方面写出了男子的行踪,另一方面也表现了女主人公内心的孤独、寂寞、苦闷、伤感。谁又能说“东风不来”、“柳絮不飞”、“跫音不响”、“春帷不揭”不是女主人公幽闭的内心思想感情的真实写照呢?在这里,景即是情,情寓于景,思想感情外化为就近可见的景物,或者说用眼前景物比喻内心的思想感情,自然贴切,顺理成章。不能说不是诗人的匠心所在。
四、语言的妙用
诗是所有文学样式中最讲究语言艺术的。《错误》一开始就是两行长短交错的诗句,别具一格。“我打江南走过”,朴实的交代,未作任何渲染,不露感情色彩;“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却作了精心的描写和浓郁的抒情。古远清指出,“第一句是短句,这与‘我’行色匆匆正好相吻合。第二句之所以用长句,是因为等待游子的归来用了漫长的时间,春去秋来,花开花落,这种日子是多么难熬啊。”(《台湾朦胧诗赏析》)倒也说出了其中的妙处。特别是其中“莲花的开落”,暗示了江南女子姣好的面容、温柔纯净的性格、青春的流逝、孤寂的哀伤等极为丰富的内容,特别值得称道。
诗题的出处,也是诗的主旨所在,“美丽的错误”这一奇语体现了诗人创造性运用语言的高超艺术。“达达的马蹄”对于渴望中的女子是“美丽”的,“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是“错误”的。情景瞬间逆转,多情善感的女子该是多么的失望、多么的伤心啊。全诗因此别致新颖的矛盾语的设置,揭示了人物感情的大起大落,从而达到高潮,富于强烈的戏剧性。
其余,如“不来”、“不飞”、“不响”、“不揭”的重复;“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和“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和“你的心如小小的窗扉紧掩”的两两对应;“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中“你的心”的倒置;“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两句中的倒装;“不是……而是……”中的转折;“向晚”、“跫音”、“春帷”、“过客”等颇具古典意味词语的运用,无论是在增进诗的韵律,还是在表达诗的意蕴方面都起到了不可低估的作用。
郑愁予的《错误》,美丽凄婉,可谓古代“闺怨”诗的现代版,“堪与宋词小令相提并论”(水晶《诗话》)。
附:
错 误 郑愁予
(我打江南走过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195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