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初夏,黄莺婉转妩媚的鸣叫清音悦耳,很有百转千回的袅袅绕梁气韵,也难怪千百年来文人们为之动心动情,入诗入画,歌之咏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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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对于黄莺的描摹书写已达巅峰,除却平平的咏物之作,以及一般的惜春悲悯、伤逝感怀作品,唐人笔下的黄莺意象,集中在奋发有为的士子仕进与缠绵多情的男女情爱两个重要的主题上。
唐太宗李世民有首《赋得夏首启节》诗有云:“北阙三春晚,南荣九夏初。黄莺弄渐变,翠林花落余。”这几句诗写得也挺有章法,春去夏来,虽然余花散落,但还是欣欣然的,因为黄莺在绿荫中卖弄那美妙的歌吟。他这算是为唐代文人歌咏黄莺起头定调了,而李世民平平淡淡所写到的“翠林”,当然是指皇家园林,并非一般文人随随便便就能够得以进入的,因而,这里的“黄莺弄渐变”也就愈加让文士们向往。
于是,很多唐人的“黄莺诗歌”就是着眼于心心念念的禁御苑囿,表面上是在写黄莺,但实质上表达着科举、仕进和忠诚。如王维《左掖梨花》诗曰:
闲洒阶边草,轻随箔外风。
黄莺弄不足,嗛(xián,口所衔也。)入未央宫。
王维另有《听宫莺》诗有云:“春树绕宫墙,宫莺啭曙光。忽惊啼暂断,移处哢还长。”对于“宫莺”,王维当然是惊叹、歌颂不已的。而王维这首《左掖梨花》诗,诗题中的“左掖”,是唐朝的中央机构“门下省”办公机构所在地,地处“宫城”之内,“左掖”也便代指“门下省”。而唐代门下省也应当是个全国园林绿化示范单位,有数位不同时代的诗人写有“左掖梨花”的同题诗,杜甫等一大批文人在诗歌里也写到过“左掖”。王维的这首《左掖梨花》诗,写清风飞扬,花落草上,仿佛一片零落景象。却万分难得的是,又有清音婉转的黄莺飞来,把那落花衔起,飞到皇宫里去了。黄莺衔落花,当然是凭空想象,但王维在其中投注的感情很深,有着落花即是自我的表达,然而也希冀自己最终能够像这幸运的落花一样,藉由美丽的黄莺进入宫内,得到皇帝的信任,施展自己治国平天下的弘大抱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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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仙李白有一首春风得意之作,是“侍从”皇帝唐明皇李隆基游幸“宜春苑”时,并“奉诏”遵照皇帝的命令歌咏“新莺”的。李白这首《侍从宜春苑奉诏赋龙池柳色初青听新莺百啭歌》云:
东风已绿瀛洲草,紫殿红楼觉春好。
池南柳色半青青,萦烟袅娜拂绮城。
垂丝百尺挂雕楹,上有好鸟相和鸣,间关早得春风情。
春风卷入碧云去,千门万户皆春声。
是时君王在镐京,五云垂晖耀紫清。
仗出金宫随日转,天回玉辇绕花行。
始向蓬莱看舞鹤,还过茝若听新莺。
新莺飞绕上林苑,愿入箫韶杂凤笙。
诗歌的大意是,春光美好,东风已吹绿了瀛洲之草,宫中的紫殿和红楼也格外美丽。龙池之南,柳色青青,柳条袅娜,一片绿烟。游丝从高高的雕梁画柱悬下,上面有美丽的小鸟在间关和鸣,好像它们已早知春天的消息。春风将间关的鸟语吹入云中,皇宫内春色美好,处处莺歌燕舞。此时,天子正在游乐,祥云朵朵皆五彩。盛大的仪仗熠熠生辉,皇帝的玉辇出了金宫,绕着花丛行进。先到蓬莱岛去看仙鹤飞舞蹁跹,又一路经过茝若宫去听那黄莺唱歌。黄莺在上林苑中飞鸣盘旋,新莺百啭,与凤笙一起,协奏出箫韶之曲,仙乐飘飘,妙不可言。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人间天上,天上人间,颇有惚惚恍恍、如醉如痴之感。
李白高才,这首歌诗写得欢天喜地,普天同庆,花团锦簇,又锦上添花。他是以歌颂天子为仙人的立意谋篇布局的,结笔处还仙乐飘飘,仙乐袅袅。而仔细品味,李白写这被歌颂的主体之一的“新莺”,构思精巧,文心缜密,先以“好鸟”为美称点赞,又统写美妙的歌音传遍宫城,再点出与“舞鹤”地位相当,也是仙气美美,最终夸赞黄莺的清音能入《箫韶》仙乐。而最后一句诗里的所谓“箫韶”也是个典故,出自《尚书·益稷》:“《箫韶》九成,凤皇来仪。”这是说,《箫韶》之曲演奏九章,凤凰也随乐声翩翩起舞。而据传,《箫韶》是帝舜制作的音乐。李白用这个典故,一是赞美新莺如同凤凰一样高贵,得到天子赏识;二是歌颂陪同皇帝游幸的后妃,或即杨玉环,典雅高贵,凤凰来仪;三是暗暗地、使劲儿歌颂皇帝李隆基如同舜一样圣明,美名可万古传扬。当然,透过这样的析解,我们可以感知到李白真心祈愿自己化身“新莺”,愿尽展歌喉,唱出大唐的盛世繁华与喜乐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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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李白的喜乐表达不同,被贬谪后,江州司马白居易在《闻早莺》诗里,深情回忆了“禁中”“上林”的黄莺鸣叫,却透露着一种悲情、悲凉。白居易《闻早莺》诗曰:
日出眠未起,屋头闻早莺。
忽如上林晓,万年枝上鸣。
忆为近臣时,秉笔直承明。
春深视草暇,旦暮闻此声。
今闻在何处,寂寞浔阳城。
鸟声信如一,分别在人情。
不作天涯意,岂殊禁中听。
白居易诗里表示,作为皇帝身边的“近臣”时,可以“旦暮闻此声”,晨昏之时皇宫内苑黄莺的鸣叫铭记心头。只不过,在这“浔阳江头”的“浔阳城”里,无限寂寞,天涯沦落,悲凉痛彻心扉,仿佛只有听到这似曾相识的黄莺的清音歌唱才可以感到丝丝的慰藉。而他的名篇《琵琶行》里,也有以黄莺鸣叫来摹写琵琶乐声的诗句,“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这个“莺语”的感情基调,当然也是无限悲凉的。
唐昭宗时官至宰相的陆扆(yǐ)写有《禁林闻晓莺》诗云:“曙色分层汉,莺声绕上林。报花开瑞锦,催柳绽黄金。断续随风远,间关送月沉。语当温树近,飞觉禁园深。绣户惊残梦,瑶池啭好音。愿将栖息意,从此沃天心。”这诗篇里,句句写黄莺,句句又都是满满的赤胆忠心,也很是令人感佩。
像王维、李白、白居易、陆扆等等都是曾荣幸地听到过皇家“上林”黄莺鸣叫的,而更多的则是其他未曾科考得中或未获赏识的士子,他们对于建功立业充满了渴望,对于黄莺的书写则也就显得更见急切、直白。如钱起《赠阙下裴舍人》诗云:“二月黄莺飞上林,春城紫禁晓阴阴。长乐钟声花外尽,龙池柳色雨中深。阳和不散穷途恨,霄汉长怀捧日心。献赋十年犹未遇,羞将白发对华簪。”李峤《莺》诗有曰:“写啭清弦里,迁乔暗木中。友生若可冀,幽谷响还通。”又有孙处玄《咏黄莺》诗曰:“欲啭声犹涩,将飞羽未调。高风不借便,何处得迁乔。”而这首诗,也有记作郑愔诗的,又记作郑缙诗。我们从不能确认诗篇作者这个事实来分析,则似可认为这便是当时士人普遍的心声,反映出当时士人普遍的功业心理,都是希望自己如同黄莺凭借“高风”“得迁乔”一样,科举成功,更得重用,大展宏图。
而大家觉得有些奇怪拗口的“迁乔”这个词,是指“迁于乔木”,语句出自《诗经·小雅·伐木》。《小雅·伐木》首章诗曰:“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相彼鸟矣,犹求友声。矧伊人矣,不求友生?神之听之,终和且平!”历朝历代注解《诗经》的学者,大都认为这“嘤嘤”鸣叫的鸟就是黄莺。于是诗句“出自幽谷,迁于乔木”作为典故,也便为后世文人所习用。而“迁乔”就是“迁于乔木”的概括说法,后也说“乔迁”“乔迁之喜”。今人一般只用“乔迁之喜”祝贺住进新房,但古人也特注重用以祝贺官职升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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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小雅·伐木》之“出自幽谷”,唐人凝练了“莺出谷”的表达。“载飞初出谷,一啭已惊人”,钱可复、刘得仁、张鹭、刘庄物都写有《莺出谷》诗。刘得仁《莺出谷》诗曰:
春风潜启物,动息意皆新。
此鸟从幽谷,依林报早春。
出寒虽未久,振羽渐能频。
稍类冲天鹤,多随折桂人。
樽前喧有语,花里昼藏身。
若向秾华处,余禽不见亲。
诗里有“冲天鹤”的比附,又有“折桂人”的表达。而“折桂”是明确指向科举成功,金榜得中。唐朝国人最重视的进士科举考试张榜正是在早春时节,因此,这早春黄莺的鸣叫,正如同早春放榜得中的新科进士,也真真正正称得上是“一鸣惊人”了。或也因为这个缘故,唐代教坊曲有《喜春莺》的曲名,推测除歌唱春天来临的欢喜,也会歌唱新科进士的喜悦与荣光。
而由《小雅·伐木》之“迁于乔木”,唐人还有了“迁莺”的说法。唐代李绰《尚书故实》,唐代韦绚《刘宾客嘉话录》均记载说:“今谓进士登第为‘迁莺’者久矣。盖自《毛诗·伐木》篇。”因此,可能是基于教坊曲《喜春莺》,又有了词牌《喜迁莺》的创制,《喜迁莺》是明确歌颂新科进士的,这在词牌创制之处是确定无疑的。如,晚唐韦庄《喜迁莺·街鼓动》词曰:
街鼓动,禁城开,天上探人回。凤衔金榜出云来,平地一声雷。
莺已迁,龙已化,一夜满城车马。家家楼上簇神仙,争看鹤冲天。
这是韦庄自己进士科举成功的纪念作,确实欢天喜地,喜不自胜。名登龙虎榜,一飞鹤冲天,志得意满,飘飘欲仙,快哉快哉!
本词里的“鹤冲天”与刘得仁《莺出谷》里的“冲天鹤”是用了同一个神仙典故,典故出自《搜神后记》,故事说,辽东人丁令威学道成仙,化鹤飞升,且留下歌谣:“有鸟有鸟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归。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学仙冢垒垒?”唐诗宋词里也多用“鹤冲天”的典故,而词牌《喜迁莺》也被称为《鹤冲天》。但就典故来源区别,“喜迁莺”是指科举成功,“鹤冲天”是指得道成仙;不过,对于古代孜孜以求的士子们来说,科举成功不啻甚至更重于得道成仙啊。
(撰文:孙秀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