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世勤
上世纪90年代,作家刘心武先生一次著文时说,某日自己于梦中得一佳句:江湖夜雨十年灯。因为醒来后,梦中诗句仍然清晰,于是窃喜不已,紧着与诸家分享。
“江湖夜雨十年灯”,虽只一句,却极富诗家意蕴和人生况味,的确是上乘之作。只是此句诗并非刘心武先生梦中所得,而是古已有之。
公元1085年,宋神宗元丰八年,在黄庭坚所作的《寄黄几复》诗中便有曰:“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传书谢不能。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持家但有四立壁,治国不蕲三折肱。想得读书头已白,隔溪猿哭瘴溪藤。”此诗也是黄庭坚的代表作之一。
黄庭坚曾在德州德平镇任职,南昌人黄几复职任广州四会县,两人少年交游,结下友谊。诗中称赞黄几复廉正、干练、好学,但对其垂老沉沦的处境,也表达出了惋惜。
黄庭坚向崇杜甫的“无一字无来处”。“我居北海君南海”,起势突兀,写彼此所居之地一北一南,有怀念友人、望而不见之意。各缀一“海”字,更显其相隔辽远,海天茫茫。作者跋此诗亦云:“几复在广州四会,予在德州德平,皆海滨也。”
“寄雁传书谢不能”,用典陈熟生新。“寄雁传书”古已有之,诗词中亦多有体现,如杜甫在秦州所作《天末怀李白》:“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相传大雁南飞,至衡阳而止。王勃《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有云:“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秦观《阮郎归》亦云:“衡阳犹有雁传书,郴阳和雁无。”黄庭坚用典时,改为“谢不能”:我托雁儿捎一封信去,雁儿却谢绝了。把雁儿拟人化,对古典进行生发,新鲜而成功。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一联,其实在当时就已经很有名,《王直方诗话》对此有评价:“真奇语!”上句追忆京城相聚之乐,下句抒写别后相思之深。一杯酒很寻常,但杯酒往往是感慨人生际遇的常用道具。如沈约《别范安成》云:“勿言一樽酒,明日难重持。”王维《送元二使安西》云:“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杜甫《春日忆李白》云:“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
“江湖”一词,最能使人想到流转和飘泊,如杜甫《梦李白》云:“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夜雨”一词又最能敲打缅人情怀,如李商隐《夜雨寄北》云:“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人在“江湖”,隐听“夜雨”,就增加了无限萧索之感。两个朋友,各自飘泊江湖,每逢夜雨,独对孤灯,互相思念,深宵不寐。而这般情景,已延续了十年之久!“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这些寻常的词,每一个都能使人想象出特定的意境、特定的氛围。特别是“春风”一词,同样含有深意,这可从孟郊《登科后》诗中体会:“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黄庭坚诗的后四句,从“持家”“治病”“读书”三个层面表现了黄几复的为人和处境。黄几复作为一个县官,家中却只有立在那儿的墙壁,这既说明他的清廉,也说明他把全部精力和心思用于“治病”和“读书”,无心也无暇经营个人的安乐窝。“治病”一句是化用《左传·定公十三年》记载的一句古代成语:“三折肱,知为良医。”此诗借用,当然不是说黄几复会“治病”,而是说他善“治国”,《国语·晋语》里就有“上医医国,其次救人”的说法。
最后一联以“想见”领起,与首句“我居北海君南海”相照应。在作者的想象里,十年前在京城的“桃里春风”中把酒畅谈的朋友,如今已白发苍苍,却仍然像从前那样好学不倦!他“读书头已白”,还只在海滨做一个县令。于是以“隔溪猿哭瘴溪藤”,作不平之鸣,显怜才之意。
“江湖夜雨十年灯”,人生即江湖,人文也江湖,每个人或许都有一不小心而制造出来的糗事,在五千年丰厚沉积和浩瀚无边的学识面前,任凭谁肯定都有捉襟见肘的时候。即便语言学家有他不认识的汉字,也属正常。我有时也会在梦中得些佳句,但醒来的第一要务是赶紧“查重”,若是独得自会窃喜,再转身继续去江湖夜雨中穿行。
因为自古至今,作品早已汗牛充栋,几乎没有不被写的领域,没有不被写的句子,对此有感而发,我还专门写下了一首歪诗:我想周游古国搞上几场对话/但已经有《论语》/我想骑上青牛重出函谷关/但已经有《道德经》//等我想起写《石头记》时/《红楼梦》早已天下流传/等我想起像大卫那样做个思想者时/《资本论》早已变成资本//等我想组织一场饭局的时候/鸿门已经搞过了/等我想组织一场辩论的时候/江东已经搞过了/等我想组织一场舞会的时候/项庄和公孙大娘/早已收剑/一向善舞的杨贵妃/也已经下落不明/各朝各代的夜宴/早都已经草草收场//应该到处都是路呀/可好像每一条/都走不通。可见如今写作者之苦,之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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