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皇帝。
慈庆宫里的懿安皇后和坤宁宫里的周皇后其实年龄相仿,她们原本可以成为姐妹,但她们分别是两朝皇帝的皇后,这严格地区分了她们的辈分,使她们俨然成为两“代”人。
所幸,崇祯夫妇对她尊敬有加,崇祯皇帝经常到慈庆宫向懿安皇后请安,由于是叔嫂关系,两人之间行礼、对话时隔着一道帘子以避嫌,这种遵循礼法的举止得到广泛称赞。十月初六,是懿安皇后生日,崇祯皇帝也每年都要诏许京城命妇入慈庆宫朝贺。
崇祯扫灭了阉党,魏忠贤不得好死,在发配凤阳的穷途末路中用一根绳子吊死了自己,朝廷的空气,一时干净了许多。懿安皇后的日子,也终于安静下来,不再似从前那样步步惊心。
周皇后喜欢茉莉花,她居住在坤宁宫的那段时间,坤宁宫前后盆栽了六十多株茉莉,让整个坤宁宫的庭院芬芳自溢。最美的花,衬托着一个女人最好的年华,只是这如诗如画的景象,遮不住帝国的满目疮痍。
宫墙之外,早已是烽烟四起。张皇后搬出坤宁宫十七年后,一支来自黄土高原的起义军*入北京。大军冲进紫禁城时,年轻的将领李岩最想保护的,就是张皇后。他们在宫中找来找去,终于在仁寿宫找到懿安皇后
(张皇后)
,李岩早已下令大军保护好她,他自己还到宫中拜见,命宫女将她扶到座上,他自己跪在地上,行九叩之礼。
就在当天晚上,懿安皇后悬梁自尽。
古人言:红颜祸水。这句话,对应着乾清宫在前、坤宁宫在后的男尊女卑。但实际的情况刚好相反,作祟的,大多是乾清宫里的男人,女人大都是被男人
(魏忠贤之流,以及纵容魏忠贤的明熹宗朱由校)
裹挟着进入了历史,纵然与魏忠贤同流合污的客氏
(崇祯年被打入浣衣院)
,也不过是“从犯”而已。更何况像懿安皇后这样“性严正”
(有正义感)
的女人,王朝的悲剧,谁又忍心让她承担?
乾坤乾坤,王朝末路中,谁人能够扭转乾坤?
四
“明宫三案”是皇权体制下开出的“恶之花”,但在后廷的历史上,帝后之间琴瑟和谐依然不乏其例。紫禁城若评选“模范夫妻”,乾隆皇帝和他的第一位皇后富察氏
(孝贤纯皇后)
无疑是最好的人选。
《乾隆帝写字像》轴,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在富察氏的身上,乾隆见证了最好的自己。富察氏嫁给乾隆时只有十六岁,乾隆也只有十七岁,那几乎是王朝历史上最完美的婚姻,门当户对,郎才女德。那时的乾隆还是皇子,准确地讲,他还不是乾隆,而是弘历,但他是雍正四个皇子中
(雍正共有十个儿子,其中六个夭折)
最闪亮的一位,十二岁时就出落得眉清目秀,身材颀长的翩翩美少年,被祖父康熙一眼看中,从此祖孙形影相随,“夙兴夜寐,日觐天颜”;而富察氏,亦是出身不俗,因为清代后宫,从选秀女开始就严把出身关,“富察氏家族从追随清太祖
(努尔哈赤)
开国到世宗朝
(雍正)
名臣辈出,屡建功勋。曾祖父、祖父不提,她的伯父马齐和马武,皆是一时的要臣,她的父亲是察哈尔总管、一等承恩公大学士李荣保,她的弟弟是保和殿大学士傅恒”,可以说是世代簪缨之家,而富察氏自己,不只容貌出众
(她的美貌端庄,至今停留在清代西洋画家郎世宁所绘的油画像上)
,更是品行无双。《清史稿》记载她“以通草绒花为饰,不御珠翠”,身为皇子的福晋,后来统御六宫的皇后,她居然不戴珍珠翡翠,只配带一点花花草草作为装饰,甚至平时连妆都不化,每日素面朝天。但这丝毫不能减损她的美,因为她的美不是包装出来的。她就是一朵解语花,懂乾隆的心,能化解乾隆内心的烦忧。张宏杰说:“乾隆本身是一个复杂的男人,他所期待的,绝不仅仅是一位听话的、顺从的女人,他需要的,也是一位和他一样,多侧面的立体的有深度的女人。可以这么说,富察氏就是这样的女人。”
婚姻像一面镜子,富察氏这面镜子里映出的弘历,也定然是优雅、从容、举重若轻,以至于康熙临终前还念念不忘:“胤禛第二子
(弘历)
有英雄气象,必封为太子”。“英雄气象”,当是一种恰当的美誉,年轻的弘历,担得起来。
终于,父亲雍正把弘历的名字写进传位诏书,命人放在乾清宫“正大光明”匾的后面。当雍正在圆明园倏然病危,人们在他身边找出诏书的副本,宣布弘历为下一任皇帝,乾隆正式成为乾隆,富察氏也“升级”为皇后,他们的婚姻,又持续了十三年。
《心写治平图》卷,清,郎世宁,美国克利夫兰美术馆藏。
从《心写治平图》卷
(又称《乾隆及后妃图卷》)
上,我们可以看见乾隆和孝贤皇后年轻时的样子。此卷原藏在圆明园,现存美国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院,图卷上画有乾隆和他的十二名后妃,其中乾隆与孝贤的画像,是郎世宁在乾隆元年
(公元1736年)
所绘,那一年,乾隆二十六岁,孝贤二十五岁,风华正茂,未来可期。
乾隆与富察氏,从十六七岁至三十七八岁,他们一同走过青葱的青春岁月,一同走向中年的静水流深。乾隆评价富察氏:“二十二年来,孝奉圣母,事朕尽礼,待下极仁,此宫中府中所尽知者”。
乾隆十年
(公元1745年)
,皇贵妃高佳氏去世,乾隆皇帝为她拟定了一个谥号:“慧贤”。富察氏在旁看后,对乾隆说:“吾他日期以‘孝贤’,可乎?”
孝贤孝贤,既孝且贤。富察氏把乾隆的生母崇庆皇太后
(电视剧中甄嬛的原型)
当作自己的母亲精心照料,婆婆病时,她衣不解带地跟前伺候。出身高门显宦的闺秀尚能如此,让老太后意外而感动。对后宫,她也颇有宽大仁慈的风范,虽多次经历过丧子
(女)
之痛,但对永琰
(后来的嘉庆皇帝)
的生母魏佳氏,她依然精心照顾,将皇子永琰视如己出。
有一次,乾隆身上长了疖肿,御医说:“须调养百日,元气才可恢复”,富察氏耽心宫女们换药时手重,坚持自己每天为皇帝换药,为此,她每晚住在养心殿的外面,直到乾隆疖肿痊愈,才返回长春宫。
与此同时,乾隆的帝国,在历经祖父、父亲两代帝王的艰难爬坡,到18世纪中叶,已经抵达一个不错的光景。那时候,影响世界历史进程的工业革命还没有在英格兰中部地区发生,乾隆统治下的中国,正呈现出一派繁荣的景象——人口总数达一亿四千万
(乾隆六年,公元1741年)
,国土面积达1380万平方公里
(乾隆二十四年,公元1759年)
,GDP总量占世界的三分之一。但这只是中国封建王朝的回光返照,恰似《红楼梦》所说,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而“将来衰时的世业”,正发生在富察氏辞世之后——在乾隆的后半生,帝国的命运终于急转直下,被英国人视为“一艘破烂不堪的头等战舰”,并最终陷入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泥淖中任人宰割。乾隆一生中最耀眼的时代,同时也是大清历史上的黄金时代。这两个好时代,都有富察氏的在场。也许,这并不是偶然。一个女人或许不能影响历史,但一个皇后无疑会影响一个皇帝。这让我想起一句笑谈:男人征服世界,女人征服男人。
真所谓“月盈则亏,水满则溢”,一切的美好,都在乾隆十三年
(公元1748年)
戛然而止。十年前
(公元1738年)
,他们九岁的儿子永琏去世,死因竟是“偶感风寒”。一年前
(公元1747年)
,他们的第二个儿子永琮又因染天花而夭折。两个儿子的去世,给富察氏致命的打击,就在这一年,富察氏随丈夫东巡途中,在自德州返回北京的舟中,溘然离世。
这不能不让人想起康熙大帝的皇子与皇后的接连死亡。其实在那个年代,小儿得天花的概率很高,且无有效的防治手段,因而小儿患天花的死亡率极高。当年海兰珠
(宸妃)
为皇太极生下皇子,董鄂妃为顺治帝生下皇子,都先后在襁褓中离开人世,孩子没有“保成”,母亲也随之而去。爱新觉罗家族的悲剧,也就不可遏止地一再重演。死亡犹如一个咒语,死死扼住这个家族命运的喉咙。
这一点,连乾隆都想不通。他不敢怨天,只能找主观原因,于是在谕旨中说:
……复念朕即位以来,敬天勤民,心殷继述,未敢稍有得罪天地祖宗,而嫡嗣再殇,推求其故,得非本朝自世祖章皇帝以至朕躬,皆未有以元后正嫡,绍承大统者。岂心有所不愿,亦遭遇使然耳。似此竟成家法,乃朕立意私庆,必欲以嫡子承统,行先人所未曾行之事,邀先人所不能获之福,此乃朕过耶。
大概意思如下:朕即位以来,工作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不敢对天地祖宗稍有得罪,但皇子一再夭折,寻其原因,是因为本朝自顺治皇帝至朕这里,都不是嫡系太子承继大统。不是心里面不愿意,而是现实际遇导致的。这种情况竟然成了家法,可能是朕太贪心了,想要做先人没有做的事,获得先人没有获得的福分,这实在是朕之过!
即使乾隆为皇子之死找出了原因,但丧妻、丧子之痛,在他心中终生未泯。皇后去世那天,乾隆安排完后事,一夜未眠。孤灯下,他写下《戊辰大行皇后挽诗》,诗中有句:
恩情廿二载,
内治十三年。
忽作春风梦,
偏于旅岸边。
圣慈深忆孝,
宫壸尽钦贤。
忍诵关雎什,
朱琴已断弦。
自那一天开始,乾隆就陷入无尽的悲痛中难以自拔。
五
在乾清宫、交泰殿、坤宁宫组成的中轴线两侧,排列着西六宫和东六宫。西六宫与东六宫也都各有一条南北轴线,轴线的两侧,各南北纵向排列三座宫殿,刚好排成一个坤卦的卦象。西六宫的那条轴线叫西二长街,东六宫的那条轴线叫东二长街。
西二长街东侧自南向北分别是永寿宫、翊坤宫、储秀宫,西二长街西侧自南向北分别是启祥宫
(太极殿)
、长春宫和咸福宫。
储秀宫内景
东二长街东侧自南向北分别是延禧宫、永和宫、景阳宫,东二长街西侧自南向北分别是景仁宫、承乾宫和钟粹宫。
西二长街的北门叫百子门,南门叫螽斯门。螽斯,就是我们平常所说的蝈蝈,能产子,《诗经》唱道:“螽斯羽,薨薨兮,宜尔子孙,绳绳兮……”百子、螽斯,其实都是乞望家族多子多福,世代绵延。
百子门正对的,就是重华门。入重华门,就是崇敬殿、重华宫、翠云馆组成的三进院落。那是乾隆登基前的“潜邸”,是他与富察氏留下共同记忆的地方,如今,已成乾隆皇帝的伤心之地。
富察氏去世后,乾隆决计把重华宫打造成一座“记忆宫殿”。他令人将这里按照从前自己与皇后富察氏一起居住的房间原貌进行布置,周围摆着他登基前用过的各种生活物品,还有祖父、父亲两代老皇帝赏赐的各种贵重的纪念品。他幻想时间可以永远停止在那个美好的时代,让他的记忆以物化的形式永垂不朽。
重华宫内,至今陈放着一对大柜,那是雍正五年
(公元1727年)
,弘历和富察氏结婚时的妆奁,乾隆把当年祖父康熙、父亲雍正皇帝、母亲钮祜禄氏赐赠之物,还有自己做皇子时常用的衣物,都存放在柜子里。甚至重华宫本身,都被他当作一件旧物保存下来,乾隆五十五年
(公元1790年)
和乾隆六十年
(公元1795年)
,他两次颁谕,告诫子孙不得改变重华宫内外规制,使他“几暇优游、年节行庆,传之奕祀”,说要永远保留这处“故居”,供他凭吊瞻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