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畔独步寻花二首其一,江畔独步寻花其一其二

首页 > 教育 > 作者:YD1662024-05-07 05:08:06

诗人周梦蝶有一首《善哉十行》,诗中写道:

人远天涯远?若欲相见

即得相见。善哉善哉你说

你心里有绿色

出门便是草。

庸常经验告诉我们,要先有草,才能看见绿色。但诗人说,你心里有绿色,出门便是草。这便是诗歌的感觉,诗歌的语言。

门外也许有草,也许没草,但只要心里有绿色,你就能看见草。即使并没有草,诗歌也为你创造出草。草在哪里?草和世界一样,全都在我们心里。

反过来呢?如果心里没有绿色,那么即便身在碧野,你也看不见草。所见即所是,草如此,花如此,万物莫不如此。

撰文 | 三书

01为什么要“寻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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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畔独步寻花·其一》

江上被花恼不彻,无处告诉只颠狂。

走觅南邻爱酒伴,经旬出饮独空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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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畔独步寻花》是杜甫在浣花草堂闲居时写下的组诗,总共七首。看到这个题目,我们会纳闷,同时也好奇:为什么是“寻花”,难道江畔没有花吗?

诗眼有时就藏在诗题里。假如把题目换成“江畔独步看花”,或“江畔赏花”,这组诗很可能索然寡味,题目已平淡得让人几无兴趣。而“江畔独步寻花”,寻花,又是独步,这就很有意思了。

“江上被花恼不彻”,第一句明白告诉我们,江上并非没有花,相反,花多到令人恼。花既多,既恼,为何还要寻花?

先来说说为何要纠结这个问题。陶渊明所谓读书“不求甚解”,但于会意处欣然忘食,这实在是读书的至高享受。然而我们不要忘了,五柳先生这个形象的反叛性,从“不知何许人也”到“不汲汲于富贵”,十个“不”字句,全是对世俗的否定。“不求甚解”也出于对当时过度注经的反叛。对于诗,陶渊明可是很较真的,他曾移居南村,为的就是可以经常与素心人“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我们在此尝试回答为何寻花,也是在欣赏奇文。“寻”就是这组诗的诗眼,打开诗歌之门的钥匙。

处处是花却要寻花,这不太符合常识,但好诗的创造力,正在于超越常识,在于不可理喻。读不可理喻之诗,不能通过意思分析,应先去感受诗歌的音调。比起意思,音调来自直觉,更接近诗的原生态。即便日常说话,我们更多时候也是听音,而不是听话。一个人只要开始言说,就立刻进入了音调。我们来听听第一首诗的音调。

“江上被花恼不彻,无处告诉只颠狂”,为什么会恼花呢?江畔满眼是花,可诗人心里并没有花。草堂岁月静好,只在他偶尔心情好的时候,“每依北斗望京华”的惆怅才是他的常态。

春花开遍江畔,给他最直接的冲击是感觉虚度年华,北归迟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春天的繁盛与人世的萧条,二者构成鲜明对照。另有一层矛盾心理,春花之盛简直无情,然而他一边生气,一边很不情愿地被花打动。

种种心情无可告诉,叫他简直要颠狂,所以有“走觅南邻爱酒伴”。走觅就是疾步走去寻觅,可惜南邻酒伴却“经旬出饮独空床”。莫非世上的人都去春天狂欢了?实在岂有此理!可以想见杜甫摇头叹息,独自朝江边走去,他要去寻一寻花。

江畔独步寻花二首其一,江畔独步寻花其一其二(1)

南宋 李嵩(传)《花篮图》

02从恼花到怕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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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畔独步寻花·其二》

稠花乱蕊裹江滨,行步欹危实怕春。

诗酒尚堪驱使在,未须料理白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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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首总绾下面六首,也为整组诗定了音。

诗人走到江边,看见“稠花乱蕊裹江滨”。读杜甫的诗,务必用心体会他下字的准确。这一句用今天的大白话说,就是江边的花开得真繁啊。这样的表达不是诗,杜甫写的才是诗,是因为诗语与口语的差别吗?

不是。这组诗其实很口语感,有贴近生活的幽默风趣。对于诗歌,口语感不在于用不用大白话,它是诗采用的一种语调和口吻,而非词语的选择,任何诗歌都应该选择最准确的词。什么是最准确的词?准确不等于华丽,更不等于大白话(大白话可能意味着感受和词语的贫乏),准确是能把你的细微感受最好地传达出来的词。

稠花、乱蕊、裹,这几个词贴合诗的音调,把诗人的感受细腻而准确地传达了出来,所以它们就是最佳的词。稠与乱传达出诗人嫌花太多,兼有嗔爱的味道。不仅说花多,还把花的姿态,以及诗人对花的感受,全部形象地表达了出来,这样的句子才能叫诗。

第二句“行步欹危实怕春”,侧着身子小心翼翼地看花,也许还边看边啧啧:“春天好可怕”。浪漫戏谑憨态可掬的杜甫,与一般课堂上被当作“诗圣”的刻板印象,是否颇有出入?

春花烂漫像一场灾难,杜甫吓得急急走避,他需要诗酒压压惊。且看他怎么写的:“诗酒尚堪驱使在,未须料理白头人”。驱使、料理,这些词都给人以陌生感。诗酒变成了活物,堪供驱使,用现代的话说,就是诗酒为他提供了一个避难所。

“料理”,大意是照料理会,叫谁不必料理白头人呢?白头人当然是他,被省略的主语也是他。这两句是诗人的自我对话,作为自己的旁观者,他对恼花和怕春做了反思。

未须料理白头人,也是自劝,意味着诗人将与春天和解。与春天和解,就是与时间、与世界和解。当然,这并非事实上的,而是审美境界上的和解。

江畔独步寻花二首其一,江畔独步寻花其一其二(2)

清 王原祁《桃源春昼图》

03接受春的邀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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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畔独步寻花·其三》

江深竹静两三家,多事红花映白花。

报答春光知有处,应须美酒送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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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春天和解之后,诗人开始看见花。他步至一处,“江深竹静两三家”,这里别有幽静,似未被春天打扰。

但他也看见了花。有红花,有白花,这样说没有感觉。他说“红花映白花”,红白相映,花才好看,也更灵动。这还不够,他再加一个“多事”,造语新奇,瞬间使诗句有了独特的感觉。“多事红花映白花”,红白花开不只是客观物象,而是饱含了诗人的情感态度,成为与人应和的诗化自然。

春天不会遗忘任何一个角落,也不会放弃任何一个人。诗人终于深受感动,想要报答春光。怎么报答呢?那就是抖落身上的阴影,欣然接受春的邀请,端起美酒,与群芳共醉。

心门豁然洞开,花海便立刻朝他涌来。他将目光投向人间,远眺少城春景,即《江畔独步寻花·其四》:

东望少城花满烟,百花高楼更可怜。

谁能载酒开金盏,唤取佳人舞绣筵。

“东望少城花满烟”,少城,即锦城外的小城,远远望去,但见花弥漫如烟。“百花高楼更可怜”,可怜是有点心疼的可爱,此时的百花高楼不再伤客心。万物在诗中总是呼应着诗人的心灵,高楼不仅与他的情感呼应,而且与百花与江水互相呼应。

“谁能载酒开金盏,唤取佳人舞绣筵”,这两句遣词绮艳,锦城的春天就是一场盛宴。诗人遥望少城,给人间以祝福。“谁能”也是他的愿望,渴望有人能载酒,邀他于百花高楼上畅饮。这也正照映出他独步的寂寞心情,因为没人共饮,以故想象便更狂野,“金盏”、“佳人”和“舞绣筵”,这些华美的词给他以精神上的安慰和补偿。

江畔独步寻花二首其一,江畔独步寻花其一其二(3)

恽寿平《桃花图轴》

04可爱深红爱浅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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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畔独步寻花·其五》

黄师塔前江水东,春光懒困倚微风。

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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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觉走到黄师塔前。蜀人呼僧为师,葬所为塔,“黄师塔”即僧人所葬之处。江水东畔,“春光懒困倚微风”,是春光懒困还是人懒困?诗人没说,也不需要,此含糊处正是诗歌语言的奥妙。在古典诗歌的审美中,主体与客体并非二元对立,人与物合一,人懒困和春光懒困是一回事。同样,倚着微风的是春光,也是慵倦的诗人。

倦眼迷离中,忽见一簇桃花灼灼。师亡无主,桃花自开,诗人惊喜不迭。“可爱深红爱浅红”,叠用“爱”字,叠用“红”字,复沓的节奏,便觉桃花繁艳,令人目不暇接。

寻花已入佳境。尤其在人迹罕至处,偶遇桃花盛开,更添寻花的兴致与野趣。桃花天真烂漫,兀自绽放,春天把它们馈赠给所有的眼睛。作为回报,杜甫将此盛情珍藏在诗中。

带着这份喜悦,他漫步到黄四娘家,看见更多的花:

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

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

——《江畔独步寻花·其六》

黄四娘家门前小径上开满了花。这些花,难道不是从他的喜悦中开出的吗?

和李白诗中的汪伦一样,首句也以普通人名入诗。黄四娘是杜甫在浣花草堂的邻居,不论她是谁,她的名字使这首诗读来很有亲和力。或许对于生活在现代城市的读者,这些文字还会唤起更多的好奇,比如这些花是黄四娘种的还是野生的?花满蹊的人家,女主人一定很美吧?

仅一个“满”字,并不能看见花繁。第二句“千朵万朵压枝低”,这才具体形象,且沉甸甸的,压得枝条低垂下来。这句的语调与黄四娘,都营造出一种可歌可舞的民歌气息。

“留连戏蝶时时舞”,此乃眼见;“自在娇莺恰恰啼”,此乃耳闻。留连与自在,描摹的实乃诗人自己的心态。戏蝶、娇莺,这些带有情感色彩的命名,使人更觉春光骀荡,年少轻狂。

苏轼在《东坡题跋》中说,子美此诗不甚佳,然可见其清狂野逸之态,因此他很爱抄这首诗。诗不甚佳,这是从诗艺上的评价,原因或在于诗意有失浅近,好诗应当词短意长回味不尽。然而子美寻花之态,东坡说实在很可爱。

江畔独步寻花二首其一,江畔独步寻花其一其二(4)

清 钱维城《春花三种轴》

05才为花伤,又为花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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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畔独步寻花·其七》

不是爱花即肯死,只恐花尽老相催。

繁枝容易纷纷落,嫩蕊商量细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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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过黄师塔前,看罢黄四娘家,诗人从爱花转而惜花。春光易度,浮生须臾,当为花拼作一狂。

“不是爱花即肯死”,“肯”就是“拼”。这句诗很痛快,用字也狠,听觉效果惊人。“不是爱花”,呼应开始的恼花,声音很大,欲盖弥彰,供出了爱花的事实。接着不得不辩解,“只恐花尽老相催”,即我为花狂只是怕花谢人老啊。

末二句寄语,深情款款。“繁枝容易纷纷落,嫩蕊商量细细开”,温柔叮咛,出之以对句,惜花之心更为婉曲。惜花就是惜人,韶华易逝,依时而萎;嫩蕊细开,有待将来。

春天,你走得慢一点,再慢一点吧。最后一首是对青春的表白。寻得繁花之后,又怅然若失。繁花落尽,老之将至,此乃必然,但诗并未深陷落寞,而于结句中留下余味。生命的意义在过程,不在结局。“嫩蕊商量细细开”,就是让时间变慢,让过程变慢,从而延长生命。

在凡事追求速度的当今,我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慢”(快慢的慢,不是傲慢的慢)。“快”已成为一种病,渗透并紧绷我们的神经。而诗作为慢的艺术,不要求快,相反,诗叫我们尽可能地慢,叫我们感受并沉潜,甚至在某个刹那停下来,倾听花开,那寂静的雷鸣。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作者:三书;编辑:张进;校对:李项玲。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欢迎转发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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