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职业墓志撰稿人的出现及墓志的产业化:这里仅以王化昆《唐代洛阳的职业墓志撰稿人》为例。王文指出:“职业墓志撰稿人,包括专门以代为别人起草状子等文书、家书、墓志文之类为生者,也包括其人有官职或其他固定职业,但又有文才又有名气,经常受人之托,为别人写文章者。因为经常有这样的事情,所以他们也懒得每次都绞尽脑汁去构思,若遇到相似类型的,他们就用过去的底稿,然后根据不同情况加以修改,即又成为另一篇新文,从而完成任务(当然,若是自己的好友,则另当别论),或者就这样轻易拿到一笔润笔费。另一方面,由于墓志文是刻于石而埋于地下的,轻易不会穿帮,所以,这类类文就更多地出现在墓志文中,且很少署作者大名。这样的情况更多地用于宫人墓志,其内容几乎一样,仅改数字而已,毫无史料价值,这也早为人们所熟知。但这些宫人墓志当为朝廷专职人员所为,宫人之外的墓志文出现如此多的类文,似乎并不为人们所注意。”王文所举之例,除了前引《范雅墓志》、《郑满墓志》等六方出自同人之手外,尚有《刘粲墓志》与《李彦墓志》,《慕容夫人墓志》与《王夫人(玉儿)墓志》、《杨夫人(玉姿)墓志》,《张岳墓志》与《邢弁墓志》、《张瓘墓志》,《唐逊妻柳夫人(婆归)墓志》与《张君妻秦夫人(详儿)墓志》,《毛盛墓志》与《杨昭墓志》、《邢仙姬墓志》,《任道墓志》与《宋荣墓志》,《马忠墓志》与《吴孝墓志》、《刘普曜墓志》,《李清墓志》与《皇甫德相墓志》,《赵安墓志》与《张钦墓志》,都分别出自同人之手。这还仅仅是初唐时期的洛阳情形,其他时代、朝代,其他地方,情况未必都如此,但职业墓志撰稿人的存在想必没有没有疑问。
有些文人,虽然不是以撰写墓志铭为职业,但是,撰写墓志铭为他们带来丰盛的经济利益,称这些人以撰写墓志铭为副业大体说得过去。李邕谀墓堪称有唐一代代表。《旧唐书·李邕传》载:“初,邕早擅才名,尤长碑颂。虽贬职在外,中朝衣冠及天下寺观,多赍持金帛,往求其文。前后所制,凡数百首,受纳馈遗,亦至钜万。时议以为自古鬻文获财,未有如邕者。”唐李肇《唐国史补》卷中云:“长安中,争为碑志,若市贾然。大官薨,卒造其门如市,至有喧竞构致,不由丧家。是时,裴均之子将图不朽,积缣帛万匹,请于韦相,贯之举手曰:宁饿死,不茍为此也。”这里有三个信息,一是韦贯坚决不为钱财而撰写墓志文,这在古代是极为少见的;二是墓志铭市场极为红火,甚至由不得丧家做主,墓志的撰写已经产业化。其三,出现了墓志铭职业经纪人,所谓“造其门如市”者,就是此类角色。宋代洪迈梳理过墓志商业化历史,其《容斋随笔·续笔》卷六“文字润笔”云:“作文受谢,自晋宋以来有之,至唐始盛。《李邕传》,邕尤长碑颂,中朝衣冠及天下寺观,多赍持金帛往求其文,前后所制月数百首,受纳馈遗亦至巨万,时议以为自古鬻文获财,未有如邕者。故杜诗云:‘干谒满其门,碑版照四裔。丰屋珊瑚钩,骐驎织成罽。紫骝随剑几,义取无虚岁。’又有《送斛斯六官》诗云:‘故人南郡去,去索作碑钱。本卖文为活,翻令室倒悬。’盖笑之也。韩愈撰《平淮西碑》,宪宗以石本赐韩宏,宏寄绢五百匹。作《王用碑》,用男寄鞍马并白玉带。刘叉持愈金数斤去,曰:‘此谀墓中人得耳,不若与刘君为寿。’愈不能止。刘禹锡祭愈文云:‘《父鼎侯碑志》、《隧表阡》,一字之价,辇金如山。’皇甫湜为裴度作《福先寺碑》,度赠以车马、缯彩甚厚,湜大怒曰:‘碑三千字,字三缣,何遇我薄邪!’度笑酬以绢九千匹。穆宗诏萧俛撰《成德王士真碑》,俛辞曰:‘王承宗事无可书;又撰进之后,例得贶遗,若黾勉受之,则非平生之志。’帝从其请。文宗时,长安中争为碑志,若市买然。天官卒,其门如市。至有喧竞争致,不由丧家。裴均之子持万缣诣韦贯之求铭,贯之曰:‘吾宁饿死,岂忍为此哉!’白居易《修香山寺记》曰:‘予与元微之定交于生死之间,微之将薨,以墓志文见托。既而元氏之老状,其臧获与马绫帛,洎银鞍玉带之物,价当六七十万为谢文之贽。予念平生分,贽不当纳,往反再三,讫不得已,回施兹寺。凡此利益功德,应归微之。’柳玭善书,自御史大夫贬泸州刺史,东川节度使顾彦晖请书德政碑,玭曰:‘若以润笔为赠,即不敢从命。’本朝此风犹存,唯苏坡公于天下未尝铭墓,独铭五人,皆盛德,故谓富韩公、司马温公、赵淸献公、范蜀公、张文定公也。此外,赵康靖公、滕元发二铭,乃代文定所为者。在翰林日,诏撰同知枢密院赵瞻神道碑,亦辞不作。曾子开与彭器资为执友,彭之亡,曾公作铭,彭之子以金带缣帛为谢,却之至再,曰:‘此文本以尽朋友之义,若以货见投,非足下所以事父执之道也。’彭子皇惧而止。此帖今藏其家。”这里涉及到韩愈、白居易等著名文人,同僚之谊、朋友之情,在赤裸裸的金钱面前,显得毫无尊严。墓志铭的商业化,简直令人触目惊心。
(三)“谀墓金”与谀墓的真相:最早见于记载的谀墓是汉末蔡邕。《世说新语·德行第一》“郭林宗至汝南”条刘孝标注引《续汉书》云:“郭泰……及卒,蔡伯喈为作碑,曰:‘吾为人作铭,未尝不有惭容,唯为郭有道碑颂无愧耳。”自言不愧者仅郭泰碑,其谀墓之多可以想见。唐封演《封氏闻见记》卷六云:“近代碑碣稍众,有力之家,多辇金帛以祈作者之谀,虽人子罔极之心,顺情虚饰,遂成风俗。”谀墓已经已经风气化。在前人记载中,韩愈是唐代李邕之后最大的谀墓者,前引其《河南少尹李公墓志铭》,甚至将别人赠送钱财写入墓志铭中:“其子道敏哭再拜授使者公行状,以币走京师,乞铭于博士韩愈。”尽管他也在墓志铭中记载曾经贴钱为人安葬、免费撰写墓志铭的事,其《登封县尉卢殷墓志》云:“将死,自为书告留守与河南尹,乞葬己。又为诗与常所来往河南令韩愈……韩愈与买棺,又为作铭。”但毕竟不如谀墓之著名。
善于谀墓的,绝非只有唐代。南宋洪迈记载诗人向巨源本来贫寒,为人谀墓得钱百万,购置临湖阁,尚属用于雅道:“巨源再为人谀墓,郑重答谢,通得百万钱,妻子睥睨咨晓,规作求田计。巨源左遮右绐,如护头目,举以付工师,不留一钱”。而岳珂《桯史》卷六记宋人谀墓文创作情形云:“孙仲益觌《鸿庆集》,大半铭墓,一时文名猎猎起,四方争辇金帛请,日至不暇给。今集中多云云,盖谀墓之常,不足咤。独有武功大夫李公碑列其间,乃俨然一珰耳,亟称其高风绝识,自以不获见为大恨,言必称公,殊不怍于宋用臣之论也。其铭曰:‘靖共一德,历践四朝,如砥柱立,不震不摇。’亦太侈云。余在故府时,有同朝士为某人作行状,言者摘其事,以为士大夫之不忍为,即日罢去,事颇相类,仲益盖幸而不及于议也。”孙觌为金钱而谀墓,称颂巨珰,真令士大夫斯文扫地。王明清《挥麈后录》引翟无逸言载:“孙仲益毎为人作墓碑,得润笔甚富,所以家益丰。有为晋陵主簿者,父死,欲仲益作志铭,先遣人达意于孙云:‘文成,缣帛良粟,各当以千濡毫也。’仲益忻然落笔,且溢美之。既刻就,遂寒前盟,以纸笔、龙涎、建茗代其数,且作启以谢之。仲益极不堪,即以骈俪之词报之,略云:‘米五斗而作传,绢千匹以成碑,古或有之,今未见也。立道旁碣,虽无愧词;谀墓中人,遂成虚语。”楼钥《跋傅梦良所藏孙鸿庆作傅和州墓铭》云:“鸿庆孙文昌一代文章伯也,志人之墓,固未免于称美。兹为和州之志,有云:其学自六经、太史氏、百家诸子、浮屠黄老之书,无所不读,其文自歌、诗、赋、颂、表、笺、传、序、箴、铭、纪、志,亦无所不工。又曰:‘文章闳丽,可当大典册;诗语精深,可列于歌颂,以荐郊庙。’”尽管楼钥认为“此非心服其能,不作此语也”,但若言“无所不读”、“无所不工”不是谀墓,世间恐无谀墓文字了。宋人谀墓,不减于唐人。至于元代,巨儒吴澄被认为“为人谀墓,起家巨万”,明代杨维新《书事》感叹:“惜哉操觚士,半为谀墓谋。”王嗣美《丧葬约》亦谓:“近日殷实有力者,不论有爵无爵,一概求当代达官作志,以为泉壤光中,且奖许溢分,增其所无。”清代毛奇龄《敕封文林郎内阁中书舍人刘先生墓志铭》云:“予惟近代多谀墓,非好为佞,亦以其人无可述,不得不张门阀、铺官阶,夸饰所无有。”这里有为谀墓辩解嫌疑,尽管非其本意。可见谀墓历朝历代皆有。需要留意者,有时丧家求作墓志,以他物而非金钱或者缣帛为馈,而以较为高雅之物为赠。唐代崔元亮晦叔遗诫家人云:“吾玉磬琴,留别乐天,请为墓志云尔。”清王士祯《香祖笔记》云:“王禹玉作庞颍公《神道碑》,其家润笔参以古书名画三十种,中有唐杜荀鹤及第试卷。予生平为人家作碑版文字多矣,惟安德李氏以杨孟载手书《眉庵集》一部相饷耳。”颇为艳羡古人所得润笔之夥。以古书、名画、收稿为润笔,这其实也是谀墓,一种隐秘的谀墓。
谀墓,可能并不是作者本意。但是,既接受志主家属的金钱或物资作为“润笔”,撰写完毕的墓志进入家属手中,家属增添、删改一些内容,篡改一些内容,即使与撰写者本意相悖,撰写者恐怕也不便甚至无法修改。像柳宗元《朗州员外司户薛君妻崔氏墓志》,铭文云:“简之温文,卒昏以易。”这可以看作是柳宗元对崔简其人的评价;但到石本则改为:“简之温文,亦绍其直。”犹言崔简能够继承其先人崔仁师的正直秉性。这完全将原来的“昏”、“易”之负面评价,改变为称赞了。前引欧阳修撰写范仲淹神道碑之事,是个极端的例子:只有范纯仁作为一代名臣范仲淹的儿子,自己又是太史,敢于公开拒绝接受、删改欧阳修撰写的碑文;只有欧阳修这样的一代文人领袖,自己道德事功方面又卓有建树,敢于公然反对范仲淹后人删改他所撰写的碑文。更多的情形是志主亲属后嗣悄然增删篡改,而撰写者苦于收受过润笔费,不敢、不便声言反对。这应该是谀墓的一部分真相。
馀论
墓志铭的真实性多被人怀疑,而以上从纸上到石上的梳理,无疑加重了其可疑性。不过,这不是本文的结论,亦非用意所在。我们认为,墓志铭从纸上到石上,各方面信息量无疑增加了,一些信息被纠正被补充,但有些信息却反而不可靠,经过志主家属之手的石本墓志会有意隐蔽、掩盖一些非善的事迹,毁誉评价文字往往可疑;同时,墓志铭其实是一种消费文学,它的生产过程存在商品化、模式化倾向。然而,这些现象都不足以否定墓志铭类文字的价值,它们整体上毕竟提供了许多真实可信、可资借鉴研究的信息,错误不实、有意造假的内容毕竟只是一部分。
梳理墓志铭从纸上到石上的过程,首先在于强调墓志铭有两个版本,即纸上墓志铭和石上墓志铭,二者可能吻合,也可能不吻合,不完全吻合的可能性更大。其次在于加强人们对石上墓志铭的认识,因为人们往往先入为主地相信贞石的可靠,而忽略其对纸上墓志铭的改变、篡改、隐蔽。这不是说这些改变就没有价值,而是提醒读者关注这些改变,研究产生这些改变的原因。三是突出墓志铭的商品化,加深人们对石上墓志铭文体独特性的认识,增加一个了解“谀墓”真相的维度,并进一步把握石上墓志铭的实质。四是通过对从纸上到石上生产过程的梳理,分清撰写者与丧家各自在墓志铭完成过程中的贡献和各自的责任,以考察墓志铭两种版本出现重大差异的深层原因及其责任者,以及孰先孰后、谁改变谁的问题。
当然,墓志铭的生产过程非常复杂,在不见石本只见纸本,或者只见石本缺少纸本的情况下,我们应该怎样利用墓志铭?有的墓志铭,经过撰写者两次甚至三次修改,如钱穆先生考察出黄宗羲曾经三次为陈确(乾初)撰写墓志铭,从中可以见出他对陈确论学要旨的认识和黄宗羲思想之变迁,而梁启超《近三百年学术史》则只知黄宗羲两陈氏撰墓志铭,据之为论,固不够全面。但哪一次改写更为可靠,上石时以哪一稿为底本?都不容简单做结论,须待石本墓志铭的出土方能证勘。本文意在引起研究者使用墓志铭时的谨慎,尽量寻找纸本与石本对勘;不得石本,也要尽量参考史书、他人文集甚至笔记类文字,以避免过信贞石或者过信白纸黑字所带来的偏失。
初稿于2013年9月
二稿于2014年10月
三稿于2015年7月
文 | 彭国忠
来源 | 安徽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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