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作家汗漫从上海开车回南阳途中,在合肥停留一宿,感受这座城市的历史底蕴,他写道:
“热爱每一座城市、乡村,尊重每一个时代,它们构成所有人隐秘的来历和前景。”
一夕之后,便“发动汽车,脱离合肥,似少年包拯打马向西去了汴梁城”。
一
夕
合
肥
文丨汗漫
刊于本报5月2日
01
开车自上海回南阳过春节,途中,在合肥停留一夕,是合适的。
合肥距上海、南阳,各五百公里,处于我行程的中间点。暮色中,我初次进入合肥。天气预报,次日下午,江淮地区有小雪。我只宜停留一夕,免得阻塞、困顿于途中。
在酒店放下行李,散漫沿街而行,去淮河路——旧日合肥的核心地带。
这条街,从前是一条河,后填埋成马路。许多马路的前身是河流。如此填埋之举,隐喻着对缓慢和抒情的放弃、对速度和功利的追逐。当代人想划船、折柳、感伤,只能周末到公园里去。
淮河路旁从前的房屋、商铺,都是李鸿章家族资产,财富如河流滚滚无尽头。眼下街景,与其他城市面目雷同:咖啡馆、金店、服装店、餐馆、剧本*、桌游……只剩下一处旧院落,作为“李鸿章家族旧居”,供游客观察并想象昔日豪门生活方式。
当然,我无法入内,大门紧闭于夜色。门口,两头巨大石狮坚持上夜班。一头雄狮脚踩绣球,像踩在地球仪上,代表控制欲。另一头雌狮轻拢一小狮子,代表家族后裔的绵延赓续。在晚清,李鸿章连观察地球仪的心力都没了,何谈踩在地球仪上?一次次签下丧权辱国条约,令诗人陈三立愤怒:“吁请诛合肥以谢天下!”合肥竟成为李鸿章的代称。一座城,无奈而疼痛。
02
淮河路背面有一条小巷,人流涌动,吸引我走进去——撮造山巷。
小巷内密布时尚小店,旧砖头与新玻璃和谐相处,老物件与小姑娘彼此羡慕。一家咖啡馆的小黑板上,用彩色粉笔写了几句话:“我渺小滚烫,春天在长大,我很好,春天也很好。”像诗句,比许多诗人的句子还好。春天在长大,很好。
走进一家牛肉面馆。我爱吃牛肉和面,埋头吃。抬头,见墙上有文字解说巷名来历:三国时代,曹操所率魏军将士,在此用簸箕撮泥土,于平地上筑起一座小山,以防御孙权所率吴军的进攻。合肥,淝水与淮河交流互动之地,魏与吴,在此冲突六次。与这冲突相关联的地名,还有“小马场巷”“操兵巷”等。
逍遥津紧邻撮造山巷,也是旧战场。孙权败退时,还在马上吟诵:“退后著鞭驰骏骑,逍遥津上玉龙飞。”抱着在合肥获得的美人大乔,姿势潇洒,并把小乔引入周瑜的生活。魏与吴之争,也是两个诗人之争,才气与霸气成正比,故,曹操能够在中国文学史里占有一席之地。
刘备则连一个名句都没留下。没有名句的人,存在感不强。诸葛亮很着急,替他说,从南阳卧龙岗一路说到荆州、赤壁、成都、五丈原,独创或引发一系列成语,让后人在课堂上背诵、在生命中践行或背弃:三顾茅庐,鞠躬尽瘁,淡泊明志,宁静致远,草船借箭,挥泪斩马谡……
刘备与曹操,数次争夺南阳城,孙权在南方冷眼旁观。当下,南阳曲剧团上演的经典剧目《战宛城》,讲述曹操贪恋邹氏美色而失去城池和儿子的故事。若无南阳和邹氏,《三国志》如何书写?晋朝是否会出现?朝代将怎样更迭、才子佳人们怎么登场?
若无合肥,就不会出现以下成语:洗耳恭听,蒙混过关,望梅止渴,刮目相看,不足为虑,风声鹤唳,南柯一梦,程门立雪,成王败寇……李鸿章就不会存在,中国近代史将会改写。他避战求和的态度,曾让谭嗣同贡献成语“众矢之的”。若无此成语,公众指责某一人、谋一事,该以何种修辞替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