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木匠心灵手巧,趁着年轻走四方。旋木匠每到一村一寨,都会围上一群孩子女人。孩子旋蝈蝈罐、陀螺、小木人;女人旋捣蒜槌、木碗、擀面杖。
旋木匠旋了多少生活用具、孩子玩艺儿,自己也说不清楚。旋木匠看到女人孩子拿着旋好的用具、玩艺儿满意地欢笑,自己心里也欢笑。
旋木匠走村串寨来到一个叫旮旯的村子,放下挑子支上旋床,不大会儿就围上来好多孩子女人。后来的—个女人看了旋木匠旋的小木人,不知怎的,眼圈竟发红了。女人说,你到我家去旋木人吧,旋很多很多木人。旋木匠就跟着女人去了女人家。
旋木匠一进女人家,就感到一股子清冷。女人给旋木匠腾出厢房,抱来恁多木棍,让旋木匠每天不多不少旋12个木人。旋木匠问女人,为甚每天不多不少旋12个木人?女人只说,你就按我说的旋,最后我会给工钱的。旋木匠瞅瞅女人,瞅见女人好看的脸上蒙着一层忧郁,就不再言语。
12个木人小半天就旋完了,后大半天无事可做,旋木匠便给旋好的木人勾鼻子点眼睛描眉画头发。女人冲旋木匠说,你要着彩就着成男的。旋木匠眨眨眼,模模糊糊明白了点女人的心思。
一连几天不见女人的男人,旋木匠越发坚信自己的判断,这木人是为女人的男人旋的。吃饭时,旋木匠忍不住问女人,你男人出门闯荡啦?女人不吱声,米粥喝得震山响。旋木匠感觉很无趣,塌下眼皮,米粥喝得也震山响。
旋木匠每天将12个木人旋好着上彩,女人就拿去用绳子系成一串挂到屋檐下。
旋木匠每天在屋里旋木人,给木人着彩,女人就坐在院中呆呆地瞅着房檐下那一串串木人。
不觉两个多月过去了,木人一串串挂了一大半房檐,女人开始自言自语,他该回来了。旋木匠有意无意随着女人说,该回来了。女人不搭旋木匠的话茬,仍自言自语,他该回来了。
旋木匠知道了女人在等男人回来,也就知道了每天为甚不多不少只让旋12个木人── 一个木人表示一个时辰,12个木人表示一天。女人日日夜夜企盼男人回来。
木人一串串已挂满了房檐,风吹摇摆,相撞击发出轻微的闷响。女人木人样的瞅着那些木人,在院中呆坐一大天了,恼人的山风撩拨着女人额前的乱发,日头沉重地喘息着滚下山去,天际只剩下一抹霞光。女人彻底地失望了,声声自语低沉而哀伤,他不会回来了……
掌灯时,女人冲旋木匠说,你明天不用再旋木人了,他不会回来了。旋木匠屈指一算,到今天已在女人家整整呆了100天,木人旋了1200个。
这天夜里,旋木匠的屋里亮了一夜的灯,女人的屋里也亮了一夜的灯。
次日清晨,旋木匠拾掇好桃子,拉开门,见女人直挺挺站在院当中。旋木匠扒着门扇与女人默默对视,女人不说话,旋木匠也不说话。旋木匠慢慢担起挑子往外走,到女人身边,与女人又无言地对视会儿,欲走,女人却抓住旋木匠的挑子说,他不会回来了,你就做这个家的男人吧。旋木匠看见两颗豆大的泪珠从女人眼里滚出来,抿了抿嘴,空咽了一口唾沫,就放下了挑子。
女人对旋木匠百般柔情,这使旋木匠很是不安,夜里老做噩梦,曾几次大叫惊醒。
旋木匠变得少言寡语,目光暗淡,常常坐在院中失神地瞅那些风中摇曳的木人。女人一旁窥视着旋木匠,先前的忧郁又出现在脸上。
女人埋在旋木匠怀里,抚摩着旋木匠的胸肌,绵绵地说,把那些木人烧了吧。旋木匠连忙说,别烧,在那挂着怪好看的。女人背过脸,眼睛湿润了。
旋木匠每天呆坐院中瞅那些木人的时间越来越长,眼窝子都瞅得凹陷了,面色也像黄土搽抹过样的黄。女人看到眼里,不知多少次偷偷地流泪。
这天中午,女人莫名其妙地宰了正下蛋的母鸡,炖了一大锅肉。旋木匠问女人,咋把下蛋鸡*啦?女人说,吃了鸡你去找她吧,说不定她也请旋木匠旋了1200个木人等你回家呢。旋木匠垂下头,吞吞吐吐地问,你……咋知道我有女人?女人笑笑,笑得很苦涩。女人说,你好多次在梦里叫她的名字。旋木匠再无话可说,女人倒一反常态,给旋木匠夹着鸡肉,笑声笑语地说,吃,咱俩把这只鸡吃光了。旋木匠终抑制不住泪水,刷地流出来。女人的泪水也刷地流出来。
旋木匠与女人流着泪大口啃吃鸡肉,那吃相颇有些壮烈,将鸡肉吃得一块不剩。
旋木匠担着挑子走出门老远,女人突然喊,我一直等着你呢。旋木匠没有回头,大步而去。
许多年后,年轻的旋木匠成了老旋木匠。老旋木匠死了女人,又担起挑子走四方,又来到这个叫旮旯的村子。来到旮旯村,老旋木匠就想起了当年让旋1200个木人的女人。经打问,村里人说,那个苦命的孤老婆子刚死没几天。
老旋木匠走进苦命的孤老婆子家,院子里的一切如旧,只是房屋看上去老得快要立不住了。那1200个木人依然一串串挂在房儋下,被风雨吹淋得都糟烂了,系木人的绳子却是新换上去不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