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阆州)
公元1040年,北宋仁宗康定元年,四川有个地方,叫做阆州,这个地方位于四川东部,
宋朝的时候叫做阆州,元明清的时候叫做保宁府,保宁府是个很大的地方,下面辖着不少的县城,可以说是蜀东地区的重镇。
阆州当地有个世家大族,是雍家,这雍家人丁兴旺是人多势众,而且还很有钱,是房屋百间,良田千亩,而且,雍家人里乡绅居多,举人也不少,在当地官府里做衙役书吏的也有很多,可以说雍家的势力,在当地是根深蒂固,盘根错节。
雍家大族里,有个叫做雍子良的年轻人,仗着家业庞大,权势通天,竟然在阆州犯下了累累恶行,光是他自己手里就有三五条人命。
但是,雍子良*了人不怕,他被官府抓了,雍家就掏钱保他,一次掏上个纹银几百两,这事儿也就这么遮过去了,以至于说雍子良慢慢的开始*人成性,他横行乡里,有一次又失手打死一个农民,雍家立刻又跳出来表示要花钱息事宁人,咱说这官府没良心吧,它也有点良心,因为你们雍家也太不把朝廷法度放在眼里了,于是这回官府可就说了,你们雍家大公子手里数条人命可都在衙门里挂着呢,现在他又*人,实在是太过分了,这回掏多少钱,这事儿我们也给你办不了了。
雍家人一听急了,说掏钱不好使那咋整啊,大人们你们给指条明路吧,官府的人就说了,说雍子良犯下数桩命案,他都恶名远扬了,他这些事迹人尽皆知,已经引起民愤,老百姓们可都看着呢,所以必须要把他公开处理了。(也就是*掉)
可是话又说回来,既然是要公开处理,在刑场正法,那*谁不是*呢,如果有人愿意替你们家雍大公子顶罪,替他去受这个刑,那这事儿就好办了。
(雍子良)
雍家人得了指点,立刻左右活动,最后买通了阆州官府衙门监狱里的一位囚犯,许之以利,这囚犯于是化名雍子良,替雍子良顶罪。
衙门里的大部分官员们,都和雍家有来往,没来往的也大多畏惧雍家背后的势力,所以对这件事儿的发生,那也就都是睁一整眼,闭一只眼,唯有一个叫做朱寿昌的通判,刚正不阿,从不被人所收买,很快看出了这件事儿的不同寻常。
朱寿昌,字康舒,安徽天秦栏镇人。
朱寿昌的父亲朱巽,是宋朝真宗年间的工部侍郎,工部,朝廷六部之一,主要负责屯田啊,水利啊,交通啊,工程等事宜,不算核心部门,但也缺之不可。
朱巽是工部的侍郎,那他就是工部一整个部门的二把手,属于是京官,是上朝的时候能在皇帝脚底下跪着的那种级别的官吏。
这么一说,其实这朱家也算是高门大户。
朱家是高门大户,但朱寿昌却并非嫡子,而是朱巽的小妾刘氏庶出的儿子。
古代嫡庶之分,那可就是天差地别,朱巽的正房夫人那才算是唯一合法的妻子,小妾在家里是相当没地位的。
朱巽对他这个小妾刘氏,也不是很喜欢,刘氏给朱巽生下朱寿昌之后,日渐失宠,竟然没过多久就被朱巽给扫地出门,赶走了。
自小就失去了亲生母亲,你可见朱寿昌小时候的日子并不好过。
但是好在,朱寿昌少时凄苦,所以他发奋图强,立志要出人头地,加上他本身就天资聪明,好读诗书,因此才名远播十里八乡,二十七岁考中进士那是金榜题名,就此入了仕途。
二十七岁之后,朱寿昌在朝廷里做过很多职务,当然都是地方官,在陕州,岳州等地都做过官员。
(朱寿昌 画像)
陕州是今天的河南三门峡,南通就是今天的江苏南通,而岳州则是今天的湖南岳阳。
小时候的朱寿昌对母亲刘氏的离去,其实没有太多感觉,亲人相隔的这种痛苦,他是在慢慢长大后才后知后觉的,朱寿昌性仁至孝,只恨不能赡养母亲,所以当官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没有放弃寻找母亲刘氏。
他这种地域跨度极大的工作调动,其实和他想要更加方便的寻访母亲,也有一定的关系。
他在阆州的时候,职务是通判。
通判的全称,叫做通判州军事,明清两代的时候,是正六品地方官,它属于是州一级别主官的佐官,分管钱粮,水利,土地,农业,以及一部分的巡捕工作,距离京师比较近的,比如明朝的南直隶和北直隶附近的通判,他的地位只比知府稍微低一点点,而比较偏远一点的地区的通判,地位则也就比知县稍微高一点点了。
但是在宋朝,尤其是北宋,通判是要职,因为北宋时如阆州这种州一级别的单位,它的最高行政长官是知州,但知州并不是唯一的领导,通判和知州一样,享有一州之地的最高权力,州内各种事务他都有资格插手,其中最明显的体现就是,比如阆州要发公文,要搞改革,要干大事儿,都必须知州和通判两个人签字盖章才能生效,缺一不可。
处理雍子良*人案的,大概是阆州下辖一些县里的衙门,经手的也是县令。
县令是什么,县令是流官,凡到一地任职,任期长不过三年,短则两年就调走,他们是流官,但是他们手底下的这些小吏却基本上都是历代世袭,他们在当地根深蒂固,当县令的既要重用他们,也要提防他们,县里有功名的读书人和乡绅更会时不时的就给县令来点压力,如果一个县令既没能力又没魄力,而且品格不端,底线也没有的话,就很容易被雍家那样的大家族所桎梏起来。
雍家的确是当地的豪门望族,但是他们毕竟是民,他们的手也就伸到县一级的衙门,这案子落到州一级的衙门复核,让朱寿昌给发现了,那就不是他们所能控制的了。
(古代县衙)
朱寿昌是什么人,他做官做了这么多年了,底下人这点猫腻他一清二楚,但是这个案件难办的点在于,他朱寿昌明明知道是雍家人和衙门串供,让别人顶包,但是他找不到证据,如果雍家和衙门一口咬定监狱里的死囚就是雍子良,朱寿昌还就真没办法。
雍家和衙门沆瀣一气,狼狈为奸,他们自然不是朱寿昌可以争取的对象,所以突破口只能是在这个顶包的囚犯身上。
甘愿顶包替别人死,那么雍家也必然是花了大钱的,你让他突然反水那希望不大,所以朱寿昌在提审囚犯时,并没有慷慨陈词让他弃暗投明,交待自己帮助别人顶包的犯罪事实,而只是简简单单的说了一段话:
尔以死代人,毋令有悔。吾闻子良与汝钱十万,纳汝女为子妇,许嫁其女汝家...汝且死,书券抑汝女为婢,指十万为佣直,而嫁其女于他人,汝将奈何。
因为朱寿昌也做过背调,他知道雍家不仅给了囚犯一笔丰厚的钱财,还答应只要囚犯肯替雍子良顶罪,那么雍家就会把囚犯家里的女儿娶到雍家做妻妾。
人命值多少钱?人命当然是无价的,如果单用钱,也许买不来囚犯的死心塌地,所以雍家祭出的*招是,娶走囚犯的女儿,保他女儿下半辈子荣华富贵。
这囚犯本来是阆州的佃户,靠几亩薄田种地为生,光景不好的时候吃穿都成问题,现在自己的女儿有这样一个机会嫁入豪门,他能不心动么?
所以,与其说这囚犯是为钱卖命,倒不如说,他是为了自己女儿下半生的生活而卖命。
看似感天动地,实则大错特错。
(牢房攻心)
朱寿昌当时就指出来了,说你这个逻辑是不对的,雍家答应娶你女儿不假,但问题是,这个事的不确定性太高了,你现在在大牢里蹲一天,他们就说会迎娶你女儿,你感觉这事儿稳成,可如果你死了,你什么你也不知道了,你也管不了了,你在他们那头也失去了利用的价值了,人家还会按照约定迎娶你女儿么?人家还有那个必要么?
承诺是存在的,但这却是一个永远无法兑现的程度。
这是什么,这是攻心战术,这是心理博弈,朱寿昌戳的就是人性的弱点。
囚犯一听,是这么个事儿啊,对方要是不遵守约定,自己不就白死了么,这所谓许诺根本就是不切实际的啊,于是幡然醒悟,老老实实的交待了自己是如何跟雍家和衙门合谋顶罪的。
有了这份关键的证词,朱寿昌雷厉风行,一干涉事官员均被处理,而那个恶贯满盈的凶徒雍子良,任凭雍家手段通天,也终究死期将至。
处理完这桩案子之后,朱寿昌竟然十分反常的辞去了通判的工作。
你看他的这个执政风格,明显是爱民如子的类型,他在百姓之间素有好名,通判又是个很能干出政绩的官职,今日耕耘,他日一朝起势调回京师,不就开始人生新阶段了么?
但是任凭前路如何光明通畅,朱寿昌却是说什么也不干了。
因为,他在阆州任上的最后一年,听说了自己当年那个被父亲抛弃的母亲刘氏的消息。
消息并不准确,只知道母亲在陕西一带流落,但朱寿昌思母心切,辞去一身官职,放弃大好前程,立刻就动身了。
(辞官寻母)
走之前,他泪洒家中,对家中妻儿老小说了这么一句话:
不见母,吾不返矣。
找不到母亲,我这辈子就不回来了。
他在陕西大地上发疯一般的寻找,皇天不负,终于叫他在陕西渭南的同州找到了自己的母亲。
要知道,那个时候的朱寿昌,也已经五十岁了,他的老母刘氏,也已经是一个风烛残年,七十有余的老人了。
是啊,当年那个幼小的孩子无力阻止母亲的离去,现在,他就算付出无数的,所有的代价,也要把母亲找回来。
跋涉千里,这一对母子,终于团聚了。
很快,朱寿昌辞官千里寻老母的事迹就被传开了,甚至就连当时的名臣苏轼和王安石都写下了歌颂表扬朱寿昌的诗句。
朱寿昌孝名远播,更因此奇迹般的又被朝廷所启用,一度担任要职,到七十岁才卒于任上。
在两宋时局动荡的王朝命运之下,朱寿昌个人的悲欢离合似乎是恒河沙数,但按照这个理论来说的话,在宏大的历史叙事中,王朝的治乱兴衰也不过是太仓稊米。
然而,总会有人在历史的星空下书写出自己的故事,婉转动人,世代传诵。
史笔如铁,不会忘却每一个小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