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冬梅对谁都没说,一个人约的号,一个人去的医院,直到手术前一天才在朋友圈里发了张照片,是她从病房窗口俯瞰出去的城市景致,在夕阳中看上去浓烈、喧嚣。很快,贺家俊来了私信,问她怎么在上海。他用语音说日月光北面是瑞金医院。这个心思缜密的男人一定是拉大了照片,才会看清楚远处那座CBD楼顶上的这三个字,并从光影与视角上判断出她所处的方位。
接着,他又改用文字问:你在医院里干什么?
任冬梅始终没有回复,默默地退回到病床上,默默地给自己剥了个石榴。护工送晚饭进来时,她的电话铃声响了。
贺家俊一开口,还是那一句:你在医院里干什么?
在医院里当然是看病。许多事,任冬梅不想多说,可又不能不说。她看了眼同房的病友,干脆地说:晚点再说吧,医生来查房了。
说完,挂断了电话,她却像做了贼,又看了眼隔壁床上正开始吃饭的病友。
这天晚上,病房里的两个陪护拉开行军床开始准备睡觉了,任冬梅仍没等来贺家俊的电话。她的心头又开始堵起来,拿过摇控器,对着电视机一个又一个地换台,如同靠在家中卧室的床上。
贺家俊就是这个时候闯进来的,风尘仆仆,手里提着他的公文包,一边说着他的外地车牌要过了七点才能上高架,一上去就堵到现在。说着,他发现病房里的几双眼睛都停在自己脸上,马上咧嘴一笑,对任冬梅说,我还没吃饭呢。
任冬梅没问他是怎么找来的。她什么都没说,下床,随手拿过一瓶水拧开盖,往他手里一塞后,拉开衣柜,取出一条长裙,转身去了卫生间。一直到进了电梯,才伸手挽住他的胳膊,把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男人有时候就是起到一个肩膀的作用。
任冬梅忽然发出一声冷笑,说,这里你是熟门熟路了。
贺家俊的老婆就是在这家医院里摘掉了一侧乳房的,只不过那是几年前。
许多往事一晃而过后,贺家俊说,医生怎么说的?
医生说最好是切除,但任冬梅坚持要保乳。年轻而白净的医生显得有点不快,像所有被挑战了权威的专家一样,睁着镜片后面那双眼睛,说,我们这是对你负责。
那我更要对自己负责。任冬梅说。
事实上,她是不想跟贺家俊的老婆一样。少了一个乳房的女人就像个怪物。这话,她曾当着贺家俊的面亲口说过。那个时候也是她人生最失望的时候。贺家俊再也不会跟他那个患了乳腺癌的老婆离婚。他不是这样的男人。他会连离婚这两个字都不再跟那个女人提起。
贺家俊就是这样的男人。
任冬梅还记得那晚,为了离婚与结婚他们吵到天亮,两个人都又累又乏了,她起床洗把冷水脸后,在卫生间里对着镜子,说,那你就不要赖在我床上,今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同样的话,任冬梅其实已经说过无数次,几乎每次吵大架的时候都要提到这一茬上,可贺家俊不光是人家的老公,也是她儿子的亲生父亲。这么多年里面,他们分分合合了多少次,可一旦复合,又跟两个好了伤疤忘了痛的孩子,在两个人的世界那么地肆意与缠绵。
一次缱绻之后,贺家俊有点忘乎所以了,伸手在床上划了条虚线,说,哪天你要是真的嫁了人,这一半也得给我留着。
任冬梅甩手打了他一个巴掌。“啪”的一声,许多美好的东西在瞬间幻灭,变得现实,变得有种说不出来的无奈与感伤,无声无息的,在黑暗中弥漫。
任冬梅的初恋是在大学里,稀里糊涂地开始,稀里糊涂地结束,就连第一次也给得稀里糊涂,许多细节都已经记不起来了。她只记得那个初恋一趴到她身上就喘粗气,每次就知道说看一眼,你就让我看一眼嘛,只看一眼。
贺家俊是她的第二个男人。他刚来那天,穿着西装,系着领带,由县委组织部的领导陪同,一下车就跟等候多时的镇长与*们一一握手,谈笑风生的,一点都不像是下到乡镇的干部,反倒更像是前来考察与洽谈的外商。任冬梅到第二天才知道,这位新来的副镇长原先是县实验中学最年轻有为的副校长,主要是跟校长合不到一块去,几次明争暗斗之后嫌隙越来越大,后来下决心,双推双考进了县经信局。他这次是下来挂职的,负责全镇的工业与招商。后来,任冬梅又听说,年轻的贺副镇长有位漂亮的妻子。他们的爱情也是从大学开始,但那个女人比自己有勇气,放弃了家里为她在大城市安排的工作,陪着心爱的男人在小县城里当了五年代课老师后,皇天不负有心人,总算转正了。
这也是任冬梅曾经梦想过的爱情,有苦有甜,只是她做不到,也没这么好的运气。那个时候,任冬梅一心想的是上调,回到县城去,回到父母的身边,可命运就是喜欢作弄那些安分守己的小姑娘,把她们像面筋一样拉长了又搓扁,最后扔到一边,索性遗忘了。任冬梅就是这样,看似那么的一帆风顺,县里刚刚开始推行公务人员的考录制度没几年,她竟然一考就中,而且还是妇女联合会这种最适合女孩子的单位。
然而,意外就发生在去拿报到通知书的那天。站在人事局的走廊里,任冬梅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抽出里面的公函,看了一遍后,脸涨红了,又看了一遍,她扭头就闯进办公室,把公函放到一张办公桌上,说,你们弄错了吧?我考的不是斜塘镇政府。
这种事怎么会错呢?那个戴着黑框眼镜的中年人笑呵呵的,眼睛看的不是桌上的公函,而是小姑娘的脸。他微笑着重申:放心吧,这么大的事,我们是不会出错的。
可我报考的是妇联……任冬梅拿过桌上的公函又看了一眼,说,不是这个什么斜塘镇政府。
黑框眼镜这才接过公函看了会,又把她重新打量了一遍后,说,小姑娘,你知道公职人员的组织纪律吗?
任冬梅摇了摇头,说,我还没去报到呢。
那我来告诉你。黑框眼镜坐正身体,伸出一根指头,说,其中一条,就是服从分配。
我不是分配的。任冬梅说,我是自主报考的。
问题是你考上了……考上就得服从安排。黑框眼镜的脸上又有了微笑,靠回到椅子里,目光慈祥地看着她,说,年轻人去乡镇锻炼几年,不是坏事情。
考公务员的哪个不年轻?任冬梅说,凭什么要让我去锻炼?
黑框眼镜不说话了,隔着镜片,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是失望与惋惜。他拿过茶杯,拧开盖,喝了一口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任冬梅不买账,扭身上楼找了他们的局长,接着又找到组织与纪检部门。一连好几天,这丫头像是疯了,每天一起床就往县政府的大楼里跑。后来,连她父亲都看不下去了,指着她的鼻子骂道:你四年大学念了一脑袋浆糊呀?你不知道被人顶包呀?
怎么不知道?任冬梅说,所以我才要去反映。
父亲摇头叹息,说,等你穿上小鞋就知道什么叫后悔了。
好在事情很快水落石出——任务急,时间紧,是人事局里的一位退休返聘人员老眼昏花,登记错了花名册。
怎么可能呢?任冬梅瞪着人事局里那位专程登门澄清的副局长,说,事情可能这么简单吗?
那你要怎么复杂?副局长严肃地说,任冬梅同志,事实就这么简单。
任冬梅愣愣的,脸又涨得通红。
第二年春天,妇联机关里刚在传要下派人员到基层蹲点,她就已经猜到人选了。以至于科长找她谈话时,她始终咬着下嘴唇,一副逆来顺受的乖巧模样。科长说什么,她都是轻轻地点头,轻轻地说“嗯”。任冬梅只是觉得有点巧合,怎么去的还是斜塘镇呢?但她忍住不发问,一直到谈话结束,才起身说,科长,那我什么时候回来呢?
蹲点结束就回来。科长说,科里不能没有你。
任冬梅放心了。她只是没猜到自己的点蹲下去就起不来了。
斜塘镇在嘉禾县的西北边,从地图上看离上海很近,离江苏也很近,但其实又很遥远,中间隔着无垠的田野与河流。任冬梅基本上每个周末都要回县城,乘坐最后一班城乡公交离开,星期一的早上再坐头班车回来,有时还会带上一些母亲烧的菜。她吃不惯镇政府食堂里的大锅菜,太油腻,也喝不惯那里的自来水,总有一股漂白粉的气味。
贺家俊却是每天下了班都会回县城,开着那辆深蓝色的普桑。车是下面一家酒厂主动借给他的,完全是考虑到贺副镇长的工作需要。任冬梅不是没想过,如果搭贺家俊的车,她就可以每天回家,睡在她那间刷成粉红色的小房间里,吃着母亲做的小炒,喝着没有气味的桶装水,可是她不敢。主要是贺副镇长不像其他几个镇领导,喜欢跟女同志们打成一片,整天嘻嘻哈哈的,有时候拿话噎她们一下,她们也会当补药吃进去,觍着脸笑得更灿烂了。
贺家俊不是这样的人。他对每个人都是客客气气的,有礼有节的,哪怕门卫室的老丁头,每天送报纸去他的办公室,只要人在,他都会点一下头,道一声谢。这样的男人天生给了人家一种距离感,好像他时刻都在提醒别人两个字———距离。
但任冬梅还是坐上了贺副镇长的车,不过那已是大半年之后。那个周末,快到下班时,狂风大作,大有一副山雨欲来的模样。任冬梅顾不上回宿舍,出了镇政府的大门就往汽车站赶,贺副镇长的深蓝色普桑从后面上来,哗地滑过去后,又很快无声地倒回来。
贺副镇长连她去哪儿都没问,就在摇下的窗口里,说,上车。
任冬梅有点奇怪,更多的是女孩子式的警惕,坐进车里显得特别的拘谨,在后座上使劲夹着两条腿,好像一张开就会有什么东西钻进去那样。贺家俊在后视镜里笑了笑,伸手打开CD。
原来,大男人也喜欢听刘若英的歌,而且还是《为爱痴狂》。任冬梅心里面冷笑,看着他的后脑勺对自己说,谁的爱会让这么一个已婚的男人痴狂?那都是用来蒙骗小姑娘的。
车到公路上天就下雨了。贺家俊在雨声中说起了他曾当过副校长的那所实验中学,完全是没话找话式的,说着说着,就说到了里面一位教数学的老师。小伙子品学兼优,是湖北师大毕业的高材生,是他当年特意赶到武汉去招聘来的,比任冬梅大四岁。
任冬梅明白了,人家这是在给她介绍对象呢,不由得又看了眼贺家俊的后脑勺。心想,贺副镇长怎么跟个女人似的,这么热衷于撮合别人呢?但马上又想到了那些有心机的女人,经常是看中了哪个男同志,不好意思去直接表白,就打着给人家介绍对象的幌子,结果把自己介绍到了人家怀里。这样的女人,她的同学中就有。任冬梅又使劲夹紧了她的两条腿。
贺家俊这时又在后视镜里笑了笑,说他是当年去招聘时答允人家的,不光给他一份对口的工作,还会负责帮他介绍一个女朋友。他说,我人虽走了,说过的话得兑现。
原来这是个重承诺的领导。任冬梅松了口气,俏皮地说,我才不找外地的呢。
什么外地的,那叫新嘉禾人。贺家俊说,人家很有前途的。
任冬梅沉默了,也变得忧伤起来。她在斜塘镇上待了近两年,看上她的小伙子有,托人来说合的也有,任冬梅不为所动。她一心想的就是调回县城,那里才是她的家。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曾不止一次地对自己说,对象哪里找不到?我可不能让一个斜塘镇上的男人绊住了双脚。
临下车时,贺家俊从驾驶座上转过头,像个孩子似的笑着,让她考虑考虑,要还单着就见一面。说完,他马上恢复到领导的口气,又说,给双方一个机会嘛。
任冬梅觉得有点好笑。她不说见,也不说不见,只是朝他微微地摇了摇手,算是道别与感谢,推开车门,就一头跑进雨里。
没想到的是周一早上,还没出小区的大门口,她远远就看见了那辆深蓝色的普桑。看来,贺副镇长是个急性子,在催她的答复呢。任冬梅想好了,见一面就见一面,就当给副镇长一个面子。可是,贺家俊好像忘了说过的话,手把着方向盘,说,我估计得没错,你果然是搭头班的公交车。
任冬梅的脸又有点红了,笑了笑,说,怎么好意思让领导当我的司机呢。
贺家俊随口说,为人民服务嘛。
任冬梅回县城就是这么频繁起来的。碰到换季的当口,还会大包小包地塞满深蓝色普桑的后备箱。可她什么时候坐到副驾驶座上的,已经想不起来了,倒是发现了贺副镇长真是个耐心且温和的男人,但这样的男人要耍起手段来,照样也是不动声色的。
快到春节的一天,农口上从乡下搞了批青鱼与草鸭回来,每个科室都有,就在任冬梅提着鱼与鸭子放进深蓝色普桑的后备箱时,计生办的管大姐刚好经过,讪笑着说,冬梅,你这是小媳妇回娘家哪。
心里有事的女人脸都容易泛红。任冬梅站在掀开的后备箱盖前,竟然有种做了贼的感觉,坐到车上特别的异样,都不敢正眼看贺家俊。
贺家俊依旧笑眯眯的,一边发动汽车,一边从反光镜里看着远去的管大姐,像是在宽慰她,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这些女人办公室坐得太久了,就练会了一张嘴皮子。
年底的安监大巡防一开始,管大姐忽然被抽调进组,带着一帮年轻的小伙子下到工厂与村委,日夜在那里巡防与抽查,风里来,雨里去的,连大年三十的晚上都打着手电在镇上检查消防栓。任冬梅心里有数,这是贺副镇长在为她出气呢,也是*鸡儆猴,给镇政府里那些乱嚼舌头的女人点颜色看。
管大姐那张快速长满冻疮的脸就是无声的警告。
为此,任冬梅总算跟实验中学的数学老师见了一面,同样是为了堵镇政府里那些女人们的嘴。他们在县城一家新开的茶楼喝过一回茶。几天后,年轻的数学老师又请她吃了一顿湘菜。总的印象还不错,这个叫杜德伟的数学老师戴着一副无框眼镜,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的,普通话说得也标准,一点都不像来自湖北的小山村。从气质看,他甚至有点跟贺家俊接近,都属于那种站在人群一眼望过去就很顺眼的男人。
有好几次,任冬梅还是忍不住要拿他们两个作比较,在心里反复地比,总算发现了,杜德伟少了贺家俊身上那种从容不迫的气场,但总体还是满意的,至少现在可以名正言顺地堵那些人的嘴了。现在,贺副镇长成了她对象的介绍人,搭坐介绍人的车回县城去跟男朋友约会,任冬梅倒要看看还有谁会在背后嚼舌头。
可是,该发生的事情终究会发生。斜塘镇的春季招商答谢晚宴结束时,已是深夜。贺副镇长少见地喝多了,在县城的宾馆门口送走领导与客商,大家都以为他也跟着回去了,谁都没有在意。任冬梅细心,与节庆办前来帮忙的姐妹们一起上了大巴车,转念又下来了。转到地库里,发现那辆深蓝色的普桑还在,就一边打贺家俊的手机,一边满宾馆地找。最后,在宾馆门口的花坛里,她听到了电话铃声,也见到一头栽在那里的贺副镇长。
镇里的领导在宾馆楼上都开有房间,房卡就在贺家俊的口袋里,但任冬梅不敢扶着他上去,主要是怕碰上熟人,有嘴都说不清楚。想来想去,她把贺家俊扶进地库的车里。春天的夜晚原来也会这么冷,任冬梅不敢打着车子取暖,镇上的卫生院刚刚出过事,院长跟手下的一名女医生双双死在了车里面,光着四条大腿,找到他们时油箱都已经烧空。
任冬梅冷得发抖,走也不是,陪在车里更不是。贺家俊就是在这个时候抓住她的,然后压在后座上开始吻她,等到任冬梅支起身来,只看到车窗玻璃上雾蒙蒙的,满鼻子都是白酒的气味。
让我下车。任冬梅说,我得回去了。
贺家俊嘀咕了一声什么,听不清楚。喝多酒的人力气都大,抓着她开门的手又把她压到身下。任冬梅这才感到有点后悔,干吗要把他扶到后座上呢?但她很快就不这么想了,性的好处就在于能让人飞快地忘乎所以,而且还会让人上瘾,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他们经常在这辆车里幽会,有时就在回县城的路途中,贺家俊把车开下公路,一直开进一望无际的田野里,在落日的余晖里,在风雨之中,在日夜交替的天空下。他们做爱的地点同时也遍布了县城的每一个地下停车库,有时还会在与杜德伟约会之后,在她家的小区里。任冬梅觉得刺激,觉得浑身上下都充满了恋爱与偷情的双重快感,不能自拔,但有时也难免觉得肮脏与堕落。
我怎么成了这样一个女人?很多次,她只身躺在镇政府宿舍的床上,一边跟杜德伟聊着短信,一边在心里反复地质问自己。可是,常常在跟男朋友道完晚安,关了灯之后,任冬梅蒙上被子还是睡不着,就竖起耳朵倾听外面的声响,在心里反复地询问:贺副镇长今晚在不在加班呢?
如今的贺家俊已然成了斜塘镇政府里最勤勉的班子成员,每个星期总有几天要加班到深夜,好像全镇的经济发展一夜间都落到了他的肩上。他通常是忙完了公事才忙私事,在临走前偷偷溜进任冬梅的宿舍里。
有一次,任冬梅在被窝里看着匆匆穿衣起床的贺家俊,本想跟他开个玩笑的,就说,原来你就是这么给人介绍对象的?
贺家俊认真了,无言以对,手伸进被窝里,找到她的手,捏在手心里。此时无声胜有声,男人的无奈与愧疚都在这只软绵绵的手里面。隔了很久,他说,那我以后不来了。
一声玻璃开裂的声响在任冬梅心里迅速漫延开来。她不由得垂下眼帘,但马上又抬起来,直视着他,说,你还是先把嘴巴擦干净吧。
贺家俊慌忙抽出手,在嘴上来回抹了两把,还是不放心,起身站到镜子前照了又照后,又使劲抹了两把。
这就是男人。任冬梅想放声大笑,两只眼睛却酸得要命。她冷冷地说,那你还待在这里干什么?
贺家俊迟疑不决,走到门边回头看着床上的女人,欲言又止。
你得把我调回去。任冬梅呼地坐起来,看着贺家俊,说,光擦干净嘴巴有什么用?
贺家俊点了点头,再次回望床上裸露着大半个肩膀的女人,有点失望,有点伤心,而更多的是愤怒与屈辱。原来,她跟我睡觉就是为了这个。直到下了楼,他站在夜风中反倒觉得轻松了。这样也好,至少人家没逼着你娶她嘛。
任冬梅忽然坐进他车里那天,贺家俊有点吃惊,手把着方向盘,扭头看了看,心中又有点窃喜,就用力一踩油门,普桑呼地冲出镇政府大门。贺家俊在行驶的车里说,他已经跟妇联的主任碰过头了,还得再去跟人事局方面打个招呼,这些程序走起来没那么快的。贺家俊说,你放心,我答应你的事一定替你办到。说完,他又扭头看了眼目不斜视的女孩,笑了,腾出一只手放到她腿上,见她没有一点反应,心里不禁乐开了花,开始没话找话,说着说着就说起了自己。他说组织上已经找他谈过了,他将留在斜塘镇,接老汤的班,先是代理镇长,等年底人大的选举一过就坐正,那就是全县最年轻的正科级干部了。贺家俊说,你放心,不管你去了哪里,我都不会让人再欺负你。
任冬梅始终不说话,两只眼睛始终一眨不眨地直视着前方,看得贺家俊有点心虚,笨拙地抽回手,说,你有什么话就说嘛。
任冬梅的沉默让车厢里的气氛有点异常。贺家俊咂了咂嘴,打开CD,还是那首《为爱痴狂》。任冬梅一直到车停在她家的小区门口,才波澜不惊地说,我*了。
不会是小杜的吧?贺家俊几乎是脱口而出,说完,甩自己一巴掌的心思都有,忙看着任冬梅,又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任冬梅只是瞥了他一眼,说,我不会赖你的,到时候你可以去做DNA。
贺家俊慌了,叫了声:冬梅。
任冬梅再也不去看他,扭头下车的瞬间,心中似乎还有那么一丝快意。她仰起脸,马尾辫一甩一甩的,一路上走得特别轻快。
按照贺家俊的想法,最好的办法是尽快流掉,神不知鬼不觉的,这对他们两个都好。他可不想在临门一脚的时候倒在生活作风问题上。为此,他给任冬梅打过电话,发过短信,可人家不接也不回。贺家俊只好板着脸把她叫到自己办公室里,刚关上门,任冬梅就扭身过去拉开门,一副目空一切的模样,说,贺镇长,你有什么指示得关着门下达?
女人就知道用她们的肚子来折磨别人。贺家俊一脸的无奈,坐回到椅子里,说,冬梅,不要意气用事。
任冬梅的脸呼地拉下去,站在贺副镇长的办公桌前,俨然成了县委*。她俯视着眼前的男人,只从鼻孔冷冷地丢出一声:哼。
贺家俊一颗悬着的心提得更高了。这丫头的脾气,整个人事局都见识过。思前想后,他认为现在能做的只有给她写信,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为的还是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是,师范大学中文系的高材生一旦动起笔来,许多躺在床上都说不出口的话,成了文字读起来竟然一点都不觉得肉麻,反而平添了别样的情趣。贺家俊有时候自己都会被自己写的书信感动,那种感受就像又开始了一场恋爱。他从第一眼在镇政府大院里见到任冬梅开始写起,像是追忆往昔,又似在倾诉衷肠。任冬梅人都调回县妇联了,他的书信却从未因此停止,直到有一天,任冬梅忽然来了电话。
贺家俊正在主持班子会议,抓过手机,是一路小跑着离开会议室的。冲进卫生间,贺家俊举着手机,由衷地说,你总算给我来电话了。
手机里静悄悄的,任冬梅好一会才说,我要结婚了。
一下子,全县最年轻的正科级干部竟然有点怅然若失,靠在卫生间的墙上,好一会才说,那我祝贺你。
挂掉电话,贺家俊这才想起自己最该关心的是她的肚子,怎么关键时刻却忘了最关键的那一茬呢?可等他回拨过去,对方始终没有接听。
然而,他终究还是见到了任冬梅,就在她跟杜德伟的婚礼上。贺家俊不光作为介绍人出席,而且还被司仪请上台,被人起哄成了他们的证婚人。命运就是这么地喜欢作弄人。贺家俊看看年轻的数学老师,又看看穿着婚纱都掩盖不住小肚子的新娘,真是百感交集,说了几句场面话后,忽然抓过任冬梅的手,郑重地放进新郎官手里,好像今天出嫁的是他的女儿。贺家俊对杜德伟说,好好珍惜,我把她交给你了。
一时间,宴会厅里掌声雷动,让台上的三个人都快要热泪盈眶了。
当晚,贺家俊都已经躺下了,还是忍不住披衣起床,对老婆说了声,工作上的烦心事,他要再理理头绪。说完,他郑重其事地出门,一路步行穿过大半个县城,来到杜德伟家的小区。那是学校集资兴建的职工住宅,贺家俊新婚时的家也曾安在这里。沿着一条水泥小径,他走到新人楼下,抬头仰望那两扇贴着大红喜字的窗户,脑子里不由得玉体横陈起来,一会是老婆薛丽娟,一会是杜德伟的新娘任冬梅。
贺家俊的心头充满了一种说不上来的感慨与忧伤。
可是,这样的感怀很快结束了。黑暗里传来的一串自行车铃声把他吓出了一身冷汗,如梦方醒般地四下张望。贺家俊对自己说,我怎么会来这里呢?这要是碰上熟人算怎么回事呢?
赶紧出了小区后,贺家俊打了辆车匆匆回到家里,但还是睡不着,一闭上眼睛就是任冬梅那个隆起的肚子。他只好再次起床,悄悄溜进书房,在任冬梅的新婚之夜给她写了最后一封书信,除了思念与祝福,他在信中希望任冬梅要保重身体,好好抚养与培养他们的孩子。那是他们美好而短暂时光的结晶。贺家俊在信的最后写道:你们有任何困难尽管来找我,不管何时何地,请你都不要忘记,我是你们的亲人。
任冬梅在看到亲人那两个字时,打心眼里发出一声冷笑,但鼻子却不争气地发酸了。她又把信看了一遍后,起身把它锁在保险箱里,连同贺家俊写给她的那么多封信一起,那是她心中的秘密。
哪个女人的心里没点小秘密?任冬梅在打算跟杜德伟成亲前就想好了,她只是没想到他们第一次上床后,年轻的数学老师望着床单有点发愣,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任冬梅坦率地说,你不是我第一个男朋友,你也可以不是我最后一个男朋友。
杜德伟摘下眼镜,眼巴巴地看着她,说,那你告诉我,那人是谁?
名字只是个符号。任冬梅说,知道有意义吗?
有。杜德伟固执地一点头,说,以后万一碰到呢?我得心中有数。
任冬梅一愣,骂了声变态,起身要走,却被杜德伟一把抱住。任冬梅用力推开,两个人就在他的屋里拉拉扯扯地吵起来。任冬梅第一次在一个男人面前哭了,而且悲从中来,一头扑到枕头上,哭得一发不可收拾。年轻的数学老师着实被吓着了,忙从后面贴着她,一个劲亲吻她露在外面的湿漉漉的脸颊,一个劲地讨饶,说,我不问了,我保证再不问你的过去了。
我有什么过去?你当我什么人了?任冬梅猛然推开他,呼地跳下床,眼含着一腔热泪,说,二十二岁前我在学校里,是优秀团干部,二十二岁后我进单位,我哪来这么多的过去?
杜德伟深感愧疚,重新抱紧女朋友,在她的耳边说,我错了,我再不问你了。
争吵过后的两情相悦总是来得那么激荡,带着眼泪的咸味,那么地让人深入肺腑。杜德伟就是在床上向任冬梅求婚的,赤条条的,相当地坦诚。他说,冬梅,让我做你最后一个男朋友。
任冬梅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深深地吸了口气,双手捧住数学老师那张白净的脸,仔细地看了很久,说,你放心,在你之前我只有过一个男朋友。
杜德伟暗自松了口气,心中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窃喜。心想,那还不如我呢,我在大学里都有过两个半了。那半个是初恋,没上床就分了。
任冬梅真是个懂事、识大体的好姑娘。她不要聘礼,不要彩礼,连新房的装修都从不过问,她只要有一个小小的地方,让她收藏心里的那点小秘密。在热烘烘的被窝里,她趁热打铁,对即将成为她丈夫的男人说,我把什么都给你了,我只要你送我一个保险箱,让我拥有一点小秘密。
这个要求一点都不过分。数学老师可是知识分子,当然明白文明家庭的先决条件是平等与尊重,其中就包括了夫妻双方的隐私。杜德伟用力一点头,说,我能理解。说完,他觉得自己答应得还不够干脆与坚定,就更用力地一点头,说,我坚决支持。
可是,大多数数学老师都有一个通病,就是做什么事情之前都喜欢先算笔账,等做完了还喜欢记账。当任冬梅在产房里剖腹产下一个儿子时,特意从湖北老家赶来的父母一人拉住儿子的一只手,父亲兴奋地说,德伟呀,我们杜家有后了,你可要好好待你的媳妇噢。
初为人父的数学老师激动之余仍然没忘了他的本行,静下来在心里默算一遍后,发觉孩子的日子有点对不上,就趁回学校请假时,打开办公桌上锁的那个抽屉,翻出记事本,翻到跟任冬梅第一次上床那一页,按着日子又算了一遍,更加确定了,至少提前了一个来月。一下子,杜德伟如同百爪挠心,咧着嘴,对着同事笑得有点不那么像样了。
虽然,母亲都说了,生男孩一般都会早产,他自己就是个早产儿,足足提前了一个半月,但这并不能打消一个男人的疑虑。可以说,杜德伟就是从那时候决定要打开那个保险箱的,看看一个早产的女人到底有什么秘密要锁起来。趁着任冬梅还没有出院,他先在家里翻箱倒柜找出保险箱的钥匙,出去配了一把后,整整大半年的时间,他利用白天教书的间隙,把六位数的组合密码一个个地列出来,整整一百万组,正反两面写满了他十九本的备课笔记。
这一天,学校里已经放寒假,数学组的办公室里空空荡荡,杜德伟把十九本备课笔记堆在办公桌上。从不抽烟的他从包里掏出一盒提前准备的烟,拆开,点上一支。烟雾之中,杜德伟看到的是一个男人的毅力与决心。为此,他特意挑了一个特别有意义的日子———二月十四日,那也是他们老师假期结束,来校报到的第一天。从这一天起,每个工作日的中午,在食堂里吃罢午饭,杜德伟就蹬上自行车匆匆忙忙地回家,快到上班时间再匆匆忙忙地返回学校。
任冬梅的保险箱就放在他们卧室的大衣柜里面,是杜德伟专门请人用膨胀螺丝从里面固定在水泥墙上的。他清楚地记得,将那两把钥匙放进任冬梅手里时,还提醒她说为了以防万一,最好一把带身边,另一把放在单位里。任冬梅温顺地点了点头。杜德伟从她眼睛里看到的是妻子对丈夫的感激之情,不由得挺起了胸膛,露出宽厚大度的微笑。
任冬梅是个好女人,也是好妻子与好母亲。她每天上班前先把儿子送到机关托儿所,那是妇联下面的共建单位。下班带着儿子回家,买菜、做饭、洗衣服,一空下来就盘坐在育儿垫上,母子俩一人一句地背唐诗、念拼音。有无数次,杜德伟坐在沙发上看着这一幕,由衷地在心里对自己说,什么叫天伦之乐?这就是天伦之乐。
但这并不是一个男人停止寻找真相的理由。儿子要上幼儿园那年,一家三口趁着暑假去了趟厦门。站在宾馆的阳台上,迎着从太平洋吹来的夜风,任冬梅说,孩子该长见识了,往后我们要多带宝宝出来。
杜德伟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床上熟睡的儿子,然后把妻子搂进怀里。他的心像海水一样荡漾着,波光粼粼的。
就在这一年里的某天中午,杜德伟在按下六位密码后,一拧钥匙,保险箱咔的一声响了。可是,他并没有急着打开,反而有点不敢相信,慢慢地退到床边,慢慢地坐下,手中的备课笔记什么时候滑落在地,他没有在意。他只知道出神地看着灰色保险箱面板上那十二个白色的键。
那天下午,杜德伟没去上班。任冬梅带着儿子回来时,他已经做好了晚饭,桌上摆着四菜一汤,还有一瓶打开的红酒。任冬梅歪着脑袋想了想,问他:今天是什么日子?
杜德伟不说,不动声色地给她倒上酒,给儿子倒上果汁。饭后也显得特别的勤快,任冬梅还在洗碗,他已经给儿子洗完了澡。任冬梅无声地一笑,抿嘴瞪了他一眼。
等到儿子消停,入睡了,夫妻俩显得很默契,几乎是不约而同。做到一半时,任冬梅忍不住又问: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
杜德伟还是不说话。他只是动得比平时更加地用力与投入。然而,人生就是这样,在你还想继续的时候,它忽然结束了。杜德伟翻身下来,有点失望地朝着漆黑的天花板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接下去的事情就很简单了。他把贺家俊的最后那封信复印了一份,寄给他后,两个人又通了个电话,都心平气和,相约在茶室见面。那家茶室就是他跟任冬梅第一次相亲见面的地方,六年过去,这里已经半新不旧。
杜德伟看了眼陪同贺家俊前来赴约的男人,他提着个纸袋,腰间皮带扣上的警徽表明他应该是名公安。杜德伟有点紧张,但故作平静地说,贺*,没想到你还带了朋友来。
有个见证嘛。已是斜塘镇一把手的贺家俊有种临危不乱的气势,坐下后,指着那人介绍说,这是斜塘所的马所长。
马所长朝杜德伟点了点头,见他还是有点紧张,就对贺家俊说,贺*,我先去外面等你。
说完,他把纸袋放在桌上,又朝杜德伟点了点头,转身出去后,小心翼翼地关上门。
贺家俊叹了口气,把那个纸袋轻轻地推到他面前。杜德伟心领神会,从挎包里掏出那些信件,放在纸袋旁边。贺家俊多少还是有点急切的,一把抓过来,每一封都抽出来过了一遍后,才记起坐在对面的杜德伟,指了指那些信件,说,都在这里了?
杜德伟冷冷地说,你自己写的,你不知道吗?
贺家俊不敢盯着老下属的眼睛看,就把那些信件收进提包里,起身走到门口,犹豫了一下,转过来,说,请你……别为难他们母子。
杜德伟没有说话,一动不动地坐着,看着贺家俊离开后,他在这家茶室的包厢里又坐了很久,一直到把壶里的茶水都喝干,才起身去了旁边的一家宾馆。杜德伟连家都没有回,第二天就提着纸袋里那十万块人民币,走进了县里的纪律检查委员会。
贺家俊的大好前程就是这么丢的。他反倒释然了,一出来就请酒厂的老板吃了顿饭,笑呵呵地说,你那十万块钱,我怕是一时还不上了。
相交多年的老板连连摆手,盯着他看了会,说,说出来都没人信,你竟然是个清官。
什么官不官的,都是为人民服务嘛。贺家俊说完就发觉失言了。这样的话往后再不能说了,那是要让人笑话的。他忙举起酒杯,无声地自罚喝了一大口。
老板提议,让贺家俊先到他厂里熟悉熟悉,他那里还有一个副总的位置。贺家俊点了点头,但他的当务之急是离婚,反正两头不是人了,能补一头就补一头。他对老板说,你要是信得过我,再借我十万。
可是,老婆坚决不肯离,同过甘苦的女人就是不一样。她出奇地冷静,在厨房里替女儿准备明天的营养早餐,更像是站在讲台上。她说,贺家俊,你已经拆散一个家了,你还想拆散第二个吗?
那一晚,贺家俊在女儿的床前坐了很久,熟睡中的小姑娘马上要中考了,很快就会成为大姑娘。贺家俊的心软得都快提不起来了,他能做的就是揣着那十万块钱敲开任冬梅的门。
任冬梅早已带着儿子回到娘家,请了长假,终日足不出户。杜德伟没有跟她协议离婚,而是丝毫前奏都不给,一纸诉状递到了法院。虽然,最终的结果还是协离,但戴了六年绿帽子的数学老师咽不下这口气,在庄严的国徽下把她的丑事又抖了一遍。
来给贺家俊开门的是老任,面对这位编外女婿,老人家半天才吐出一个字:滚!
是任冬梅一把扒拉开父亲,把贺家俊让进屋里。老任看看女儿,又看看贺家俊,赌气似的朝着老伴一挥手,说,走,带上外孙子,我们逛超市去。
看着被抱出门的儿子,贺家俊的心又有点提不起来了。
倒是任冬梅一脸看不出深浅的样子,默默地给他泡了一杯茶,默默地在一边坐下,看着放在桌上的那本存折,她说,这算什么?补偿我的?
贺家俊无言以对,伸手拿过茶杯。这个时候,再滚烫的茶他都能一口干下去。
任冬梅忽然咧嘴一笑,说,你要是真心想补偿,不如娶了我。
贺家俊一下放下茶杯,张着嘴巴,惊得像是被开水烫着了。
任冬梅却扭过头,望着门口的方向,好一会又说,不然,你叫我哪有脸走出这扇门去。
贺家俊总算开口了,说,她不肯离,你叫我怎么娶你?
法院的门每天都开着。任冬梅叹息般地说,这世上哪有离不了的婚。
可贺家俊是做不出来,也没那么狠的心。他跪下的心都有,看着任冬梅,说,我还是有几个老领导的,我来想办法,争取调你去市里。
离开嘉禾县,任冬梅在心里想过无数次了,日夜都在想。此刻,她却淡漠地说,调去干吗?再找个男人替你养儿子?
这话听上去多少有点刺耳。看来婚姻还是改变了一个女人的。贺家俊的心硬起来,皱着眉头说,那你说怎么办?事已至此,你叫我怎么办?
任冬梅能怎么办?只能起身为他杯里续满水。
贺家俊真是个不错的男人,光为她调到市里,前前后后跑了好几个月。毕竟不在位了,一个年近四十的大男人肯为她这么拉下面子去求人,还要为她母子俩找房子,去给孩子联系幼儿园,任冬梅看在眼里,是心存感激的。
离开嘉禾县那天,贺家俊开车来接母子俩。老任站在阳台上目送他们驶出小区后,由衷地对老伴说,比姓杜的那个实在多了。
任冬梅终于在车里让儿子叫了声叔叔。贺家俊一摆手,说,怎么是叔叔呢?得叫伯伯。
这么多年过去后,他仍然觉得伯伯听上去跟爸爸更接近一点。
有一次,贺家俊又在任冬梅的租房里留宿时,抚摸着她的乳房,就像在抚摸儿子的脑袋。他信誓旦旦地说,总有一天他会让儿子名正言顺地叫他爸爸,他还会给他们母子俩在这里买套商品房,等到孩子长大,他还要送他到国外去留学。
这些,贺家俊后来都一一做到了,而且远远不止,除了让儿子名正言顺地叫他爸爸。贺家俊不是不想,是实在没有办法。再能*男人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任冬梅坐着轮椅被推进手术室的一路上,又回头看了眼站在门外的男人,想对他说一声的是,万一自己要死在手术台上,一定得提前去趟澳洲,把事情都跟儿子挑明了。
其实,这些话昨晚她就说过。贺家俊根本没往心里去,他只知道故作轻松地说,保乳手术不就是开个口子吗?怎么死得了人呢?
任冬梅当场就拿话噎他:你最想我死了是不是?死了你就一了百了了。
贺家俊已经习惯了受噎,伸手搂住她的腰。那个时候,他们还在田子坊的黑灯瞎火间闲逛,看上去既亲密又随意,可明白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是对偷情多年的老相好了,哪有夫妻在这个钟点还瞎转悠的?
任冬梅睁开眼睛的时候,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她使劲地眨了眨眼睛,总觉得自己刚刚做了一个梦。她在梦里又把自己的前半生一模一样地活了一遍。直到麻药完全清醒,才猛然记起来,自己是躺在术后的留察室里,她的男人还在手术室的门外等她出去。
一下子,任冬梅更清醒了,忙问护士:你们没把它切了吧?
护士在口罩前面竖起一根手指,说,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