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父亲的鱼缘
铁厂不景气的那段时间,父亲无奈把打鱼的业余爱好,拾掇起来了,工余之后,背着渔网四处转悠,打些鱼来,或卖或自家吃,补贴生活。
父亲一辈子和“鱼“、“水”有不解之缘,一生爱好结网、撒鱼、网鱼、摸鱼、攉鱼、笼鱼、叉鱼、拦鱼等各种与“打鱼”有关的事情,一是兴趣所在、二是补贴家用、三也和家乡星罗棋布的河道有关。
父亲从小体弱,1948年解放曹八集那一阵,因为给地主大院修工事累坏了身子骨,以后太重太笨的力气活,他都无法胜任。而采取各种方法、借助各种工具,灵巧省力的打鱼,就成为他补贴家用的首选。
说起最初他选择打鱼,也起源于我们大家族的铁匠铺子早年间,帮着乡亲们批量加工撒网的铁坠儿、使船的锚、船浆等含铁物件,这些物件加工多了,父亲就学会了结网补网,结好渔网就趁着兴奋劲儿去撒鱼试验,反复多次,就养成了打鱼的爱好。
与别的渔民不同的是,父亲力气不大、个头不高,但喜欢动脑子、会结网、会看鱼讯鱼情,因此很快在乡间铁匠铺子跨界成了撒鱼圈的高手,十里八乡都知道他结网撒鱼的名声,逢年过节,各村起鱼塘时,是父亲最忙的时候,年轻时他还收了几个口盟的结网打鱼徒弟,并成为一生挚友。
八义集地处黄淮冲击平原,总体地势平坦,河网丰富,境内共有河道28条,总长123.8千米,其中房亭河、白马河、一手禅河、大运河支流、水泥厂航道5条,长度34.7千米;镇级河道23条,长度89.1千米。河流众多、水清鱼多、水稻丰产,堪称鱼米之乡。
解放前,为维持街面治安、确保家业安全、控制剥削乡民、防止流土匪滋扰,曹家不惜血本,修筑了环绕青龙街方圆百余顷的偌大院落,城墙厚尺余,高丈余,上面设置环形铁丝刺网,四周建有哨楼,并沿城墙四周,开挖加深了东、西、南、北四条护城河,彼此相通形成活水,河水蜿蜒可直接通至房亭河、白马河、一手禅河。
其中,南河、西河汇流处设置了南门吊桥;东河、北河汇流处设置了北门吊桥,和四周乡村连接。两座吊桥周边还因取土筑圩墙、开挖了近百亩的汪塘地坑,坑坑洼洼的多年蓄水,形成了一南一北两大片深深浅浅的湿地。
因这两大片沟通四条河的乱草岗子,老镇周围水网丰富、环境优美、泄水和蓄水功能十分完善,小镇区域也从未出现洪涝干旱等情况,灾年时,岗子里面的水草动物,也补给了饥饿的父老乡亲。
围绕老镇周围的农田,也得到水网丰富的河流的浸润滋补,一年四季风调雨顺,堪称鱼米之乡。
(2)小时跟着父亲去撒鱼
小时候,父亲下班后,会习惯性背起门后的渔网,偷偷给我使个眼色(母亲不愿他没事就撒鱼,希望他去田里帮忙),正在院子里石磨上写作业的我,就立马一跳三尺高,扔下作业、挎着鱼篮、一路小跑就跟了出去。
撒网水平高是一方面,父亲会看鱼窝子,撒网先预判,绝不盲目,这样既省力气,又提高了一网成功的概率。
瞧着父亲在众人羡慕的眼神中理网、摆网、端网,选定合适的位置,准备撒网,是我最兴奋的时刻。每次看到渔网用力地撒出,圆圆大大地落水,心中就无限自豪,为父亲的技艺和力气感到由衷的骄傲。渔网还没沾地,我就在岸边喊着叫着让父亲赶紧收网,别让鱼跑了!
父亲这时总是显得胸有成竹,先是从容地蹲在河边洗洗手,抽上几口徒弟递上来的烟,再和别人闲谈几句,抖抖几下纲绳后,才不慌不忙地一圈圈边收拢渔绳,边拉回渔网。
站在一边的我,心都提到嗓子眼里了,老是沉不住气,埋怨父亲太慢了,鱼都跑光了,有几次还气得蹦起来抱怨,因为看到渔网下,有鱼泛起的水花,担心鱼儿跑了。这时,父亲总是不急不忙的掐灭烟头,再慢悠悠的抖抖腕绳,从容收网。
在众人的欢呼中,就看见了沉甸甸的渔网浮出水面,横七竖八地网住了大大小小的白肚皮,那时的父亲从容淡定,真像个大英雄。
撒网后,为什么要停几分钟,才收网呢。原来一网下去,鱼会被惊地钻泥,这时收网,会越过浮泥,错失了泥底下的鱼,而过了几分钟,钻泥里面的鱼儿,觉得风险已过,就出来透透气,结果被一网罗走。
八九岁的时候我父亲捕的鱼比我还大,是家常便饭,因为那时我个头本身矮小。大部分都是花鲢(老家叫家鱼)草混和鲤鱼。
我父亲平时是一个谦虚低调近乎懦弱的人,但在撒网打鱼这一块,从来都是当仁不让。一个细节是他自己编织的撒网,网眼都很大,他不屑于用小网眼,觉得打大的鱼才有意思,享受收获的过程远大于成果。
他也不屑于使用拦河欢、迷魂阵、丝绺子、拉网等捕鱼工具,电鱼、炸鱼等涸泽而渔的方法他更看不上。后期他生病中,拄着拐棍在河边,看人电鱼,他还非常生气。
(3)和徒孙的一次打赌
培朋叔的大儿子大喜,算是父亲的徒孙,血气方刚20岁出头时,小马乍行嫌路窄,大鹏展翅恨天低,自觉撒网水平很高、也会看鱼,有一次大雨过后,各河涨水,鱼汛正好(有一些鱼塘的鱼被冲进了大河里),他兴冲冲来我家借网,并想和我父亲打赌比赛,看谁三网下去,打的鱼多,赌注是一条大前门香烟。
我父亲含笑答应了,两人背着渔网一前一后出门,后面跟着一群看热闹的。到了南门老吊桥边,两人开始整理渔网,观察滚滚河水下翻动的鱼情,大喜哥到底年轻,绷不住劲儿,率先撒下三网,网网不落空,加起来打了十几斤的鱼。
围观的人纷纷喝彩,他们看着我父亲蹲在青石板上抽着香烟,毫不着急,都纷纷催促老爷子赶紧下网,三网定胜负。大喜哥也喜不自胜,得意洋洋,“俺大爷,你承认输了,就行,我这十几斤鱼,也够一条烟钱了。”
只见我父亲不慌不忙,卷起裤腿,抬起那只特大网眼的渔网,一步三顿的溜下了桥底,望着黄澄澄的河水,又寻摸了半只烟的时间,才奋力撒下了网。圆圆大大的网撒下后,过了会,喊大喜,“大侄子,你来收网,我就这一网算数,不撒了。一网定输赢。”
大喜哥一脸不在乎地接过渔网纲绳,轻轻抖了抖,一开始还是不服不忿,待他开始收网时,钢绳传来的动静,让他没法淡定了,他抖着眉毛,扔掉了嘴里的烟,浑身都紧张,等三分之一网出水时,就见网里白花花的一片欢腾。
大喜赶紧呼唤看热闹的几个,“你们几个,别看二行了,赶紧来帮忙,俺大爷这一网,我TM拽不动,撒到鱼窝了,我的乖乖。”
几个人合伙,终于把父亲的这个大网拽上来了,只见里面白灿灿、欢喳喳的一堆花鲢,足足二十八条,一条至少两斤。难怪膀大腰圆的大喜哥都拽不动。大喜哥脸色涨的通红,一口一个,“这次我真服了,足有三十几条,我起网我知道,还漏了几条,我今天见识了什么叫老将出马,一个顶俩。”
后来经不住大喜哥的墨迹央求,父亲一高兴,还把那个特制的大网眼渔网送给了大喜哥。几年之后,大喜哥就成了八集转圈有名的撒网高手。
(4)两张网擒获两条大黑鱼
还有一次两张网擒获两条大黑鱼,是父亲撒鱼生涯的一项传奇经历,至今难忘。有段时间,在南河、西河、南面乱草岗子出现一大片黑鱼雾子,引得不少捕鱼者的见猎心喜,大家围绕这片鱼雾子,用尽了很多方法,或撒、或叉、或诱,但次次都被这一对黑鱼狡猾逃脱,而且捕鱼工具也损失了不少。大家都议论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鱼雾子,下面的黑鱼绝对不是一般的大,因为尾巴甩开带起来的水花都有尺把高。
父亲就留了心,每天下班后就背着网在河边转悠,直到那天在南河堰的拐角处发现了这片鱼雾子及深潜水下的一对黑鱼,几番试探才网住了这两条黑鱼。因为担心黑鱼的力气很大,一张网盖住后,没敢直接收网,赶紧跑回家来,拿了第二合网,又照着先前的位置撒了过去,两张网一起罩住这黑鱼后,把渔网纲绳朝河边大树上一系,自己立即跳下河,在几个邻居的帮助下,才把这两条疲惫至及、挣扎半天的黑鱼摁到给抬了上来,后来才发现,两合渔网都被黑鱼窜出了不少孔洞,再晚一会儿下河黑鱼肯定就逃脱了。
围观着的人惊叹着,对着这对黑鱼高谈阔论着。听闻消息飞奔而来的我,蹲下来兴奋地触摸拍打着黑鱼,仰头看着父亲和议论纷纷的邻居,为自己会撒鱼的父亲倍感骄傲。
后来,那两条比我身高还长的大黑鱼在鱼市卖出了惊人的价格,抵得上父亲大半个月工资了,家里又添了些钱,买了家里第一辆凤凰牌自行车。
(5)爷俩攉鱼
我至今还记得在南面乱草岗子的一个小塘子,我们爷俩一起打坝逮鱼的情形。因为我们家老早就在镇里扎根了,在乱石岗子有一小块土地,是当年爷爷他们建土坯房取土用的,经过挖低培高,垒成了十米见方的土台,上面长起了芦苇、小树苗,上面野草茂盛,有时还能捡到野鸭蛋,土台一侧就是因取土自然形成的大水坑。
因为土台我们几辈子垫的,所以农村约定俗成就成了我们的一小块自留地。那个小沟是葫芦状的深沟,面积不大,也就十五平方,谁都不会想到巴掌大的地方,里面会有鱼,父亲兴冲冲地给我说有鱼,我还不信。
爷俩一起攉,配合默契,很快,河底就来回窜着白花花的各种鱼类,真是藏龙卧虎,当时那个心情,太开心了,攉的劲头更足了,涸泽而渔,大获丰收,足足逮了大半桶的鱼,后面破堰放水回流,我们又把小鱼放生了,这也是父亲的逮鱼的原则,他的渔网的网孔也比一般的渔网要大一些。
那次父亲也难得跟我搞了一身泥,平时他都是撒网的,撒网轻巧。那一天的快乐,至今记忆犹新。
(6)父亲最好的渔友也去世了
上周,父亲最好的酒友,也是最好的渔友和打鱼的徒弟,培朋叔离世了,他比父亲小6岁,晚6年离世,去世的时候,一样的年岁,这也是一种缘分。
别人打鱼是玩乐,培朋叔打鱼是职业,是玩命。撒网、拉网、拦河欢、迷魂阵、丝缕子......各种捕鱼工具一起上,起早贪黑地干,冬天那么冷的天,他穿着皮裤就下河了,老年的风湿性关节炎,就在那时落下的。
有时捕鱼,我在一旁看,他就扔几条大的鱼给我,爽气地让我拿回家。我母亲见我拿了鱼回来,就气得骂我,“你培朋叔是给儿子挣钱娶媳妇,咱不缺这鱼,你赶紧给我送回去。”
为了给四个儿子盖屋娶媳妇,培朋叔两口子真拼了老命,方圆十几里的河沟汪瑭,没有他们没去过的地方,街里的鱼市,他是独一份的。终于,四个儿子都先后成家了,两口子也累倒了。可惜培朋的几房儿媳妇性格太霸蛮,争强好胜、飞扬跋扈,让老两口晚年不得安生。
她们成家后的支出款项,也都想尽可能地搜刮父母,计划生育罚款、盖房、儿子上学,娶媳妇等,都要年迈的爷爷奶奶出钱出力,真是刮骨熬油。
大婶子早些年去世了,培朋叔孤身一人惨度晚年,后来几个儿子都不愿赡养,给送进了养老院。
这次突然去世,据传和老屋拆迁赔偿也有关系。老家有朋友留言如下:今天回家,在街南头看到有送殡的,问了下我爸,他说是之前给我对象黄鳝治嘴歪的老人走了,他家老*和我爸同行,*羊的。老*和我爸同学。还听我爸说,之前他们住的地方要盖厂子,占地赔钱,老人要五万没谈好,儿子们自做住,三万直接让他们拿走了。(这个事情,可信度很高,应该是一大诱因,培朋书就是腿疼,五脏六腑没有问题的。)
可叹培朋叔一生刚烈达观,性情爽朗,还是落了“四个儿子没处搁”的境地,晚年因为家事纠纷,想不开,终于选择了自己的方式离开了人世。
想到父亲和培朋叔的打鱼之情、朋友之义,再环顾现在的老家河道,鱼儿少了,河水浅了,农村不再是农村了,河里不再有野生的鱼儿,一切都失去了儿时的生气,人到中年,我们也品尝到了人世间的悲欢离合、酸甜苦辣。
如今,悄然远去吧,培朋叔,在那个世界,和家父一起,在喝酒打鱼、谈天说地吧,那边的世界更友好、更纯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