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修拉《大碗岛上的周日下午》(1886),现藏于美国芝加哥美术学院。
另外,人性是相通的,如果想让生产的内容被人接受,我们要更多想想怎么去打动别人,怎么触动人们本身的喜好、共情。引起读者的某种共鸣是特别好的一个方向,而且也很值得做,特别是科技类的内容。很多人对科学内容的印象都是又硬又冷,但科学本身并没有那么冰冷,任何科学话题一定是跟人相关的,即使我们在说很远的宇宙,但它跟你的起源有关,跟我们的归宿有关,所以我们要找到这样的点。
再说个经历,我写过一篇文章叫《你看过死亡的颜色吗?》,其中介绍了做玻璃雕塑的卢克·杰拉姆,他的题材是病毒。病毒是非常小的,光会直接从它身上穿透过去,不会有颜色产生,所以我们在显微镜下拍到的病毒都是无色的,如果你在图片或照片中看到花花绿绿的病毒,那是因为,过去的科学绘画处理方式习惯于给它们着色。但这位雕塑家想到的却是用玻璃做一些病毒,表达它们的无色本质。这也与艺术家本人有关,因为卢克·杰拉姆是色弱,他看到的颜色比一般人要苍白许多。他的作品当中有HIV病毒、感冒病毒和天花细菌,等等。
其中,HIV病毒的玻璃雕塑在网上po出来后,引起了轰动,因为一位HIV患者给艺术家写了一封信,说,这个雕塑第一次让他注视身体里面可能会给他带来死亡的东西,他发现竟然是这么美的形态,这让他对自己的疾病有了另外的理解。虽然信很简短,但引起了很大关注,同时也让这个雕塑家的作品获得了更多的传播。我在文章中翻译了这封信,描述了这件事情。当时我在做的公号的关注数很小,这篇文章阅读量却大大超过其他文章,获得了很多的转发。我们做这样内容的时候,需要寻找这样能让人共情的点。
除了温情,人也有寻求乐子的需要,八卦也是很好的辅料,但我认为低级趣味的八卦不可取,我们可以更多地发掘高级八卦,把它讲述出来。大家对下面这张图熟悉吗,是不是在很多小时候看的世界名著里见过它?曾有一度,引进版的《红与黑》《羊脂球》《双城记》都拿这张图当封面,真的是非常滑稽的一件事。
世界名著和教科书中常见的拉瓦锡夫妇画像。
这是拉瓦锡和他夫人的画像,拉瓦锡是十八世纪法国赫赫有名的化学家,同时也是一个非常悲惨的人物,因为最后被推上了断头台。曾经有个网上的热帖就是在讨论这些封面,网友们贴了很多上来。但我们想到的是,趁这个机会好好推一下拉瓦锡太太。她本身非常聪明也很有能力,在那个时候跟着拉瓦锡做科学,完成了很多工作,但因为那个时代所限,没有人讲起她。所以果壳的作者就写了个文章介绍她为科学做出的贡献,一下子很火。其实历史上很多女性为科技在各个阶段的进展作出过贡献,但是没有被留名。现在人们在重新审视这些历史,重新讲述科学史上的女性故事,一点点把她们带到大家的面前。类似这样的八卦挖掘,是很有意义的。
如何让自己的作品保持创意?
在制作内容时,不论形式或题材,最后你要让它获得尽可能多的受众脱颖而出,创意是非常重要的。这就像我们在写论文时需要比较和查重,要知道别人做过些什么,哪一些别人还没有想到。我们在写文章或者生产内容的时候,心里也需要有这样一根弦,不要讲别人已经讲过的东西,即使是同样的选题,也要找到其他人没有想到的点,或者用更加有趣、别具一格的方式讲述它。
如何让自己的作品保持创意?如何让自己成为有创意的人?我这里只提供一些比较理论化的看法,但可能是实践中能够去用到的。首先创意不需要过于结构化的知识。这其实分几个层面,比如我现在写科学文化史,就必须要做系统的搜集,我的文件夹里会分门别类地把各学科、各个作者不同时期写的文章整理好,这就是一个在学习阶段产生的结构性的东西。但重点在于,当你真正开始内容生产的时候,你需要打破自己已有的结构,因为如果按照这个方式去写,就是教科书或程式化的,是很无聊的东西。真正想写出有意思的文章,需要出其不意的点。我每次写文章时,写什么用什么材料都不是问题,怎么进入才是最最折磨人的,在最开头那一下,用什么东西把读者吸过来,我会为此思考很长的时间。这不是结构性的知识能给我的,而需要天马行空的发散性思维,可能是我今天下午吃的东西或者无意间碰到的人。关于这个观点,我提供一个证据,2017年组织行为和人类决策过程(OrganizationalBehavior and Human Decision Processes)发表的一篇论文就指出,平常我们接触的信息拥有两种信息结构:分层和平面。分层信息结构更加立体,是在学习型的过程中应用的。而平面信息结构则更加扁平。那篇论文的结论认为,在信息的处理方式上,多用平面的信息结构反倒更有利于培养出创意。
我曾经出过一本书叫《冷浪漫》,这本书就是游戏的结果,当时我们在做的科学博客上有一批作者,为了敦促他们更新,我布置了一个任务,每隔一段时间扔出一个词,要求参与的作者在这个词下写一篇文章。我们每个人都来自不同的学科,需要从专业角度解析这个词。我们陆陆续续选了八个关键词,包括爱、美、艺术等等。写文章之前,这些作者都会和我一起讨论,她/他准备从哪个角度去讲。这个玩票性质的活动持续了一年多,直到某天我们发现这些内容可以变成一本书了,于是就有了《冷浪漫》这本书。这本书在原创科普类书籍中是很典型的畅销书,在当时销量能超过它的可谓凤毛麟角。我很得意的是一直在做赔钱的事,直到突然有天发现可以赚点钱了。
《冷浪漫》,新星出版社2015年7月。
对于创意来说,讲故事是特别重要的。《纽约科学院年报》(Annual New York Academy of Sciences)今年3月份的文章介绍说,研究创意的团队发现,培养创意最有效的方式是让接受培训的人去讲故事,比如让他描述一个事情,天马行空地想象各种可能,在叙事中完成创意的激发和启动。对于写作来说,这点就抓到了本质,真正好看的文章、好看的书一定是会讲故事的。
我就说下《上帝掷骰子吗》,打开这本书的第一页,你就会明白作者想跟你讲这些物理学家的八卦,一种娓娓道来的说书人的感觉就出来了。还有我以前的果壳阅读团队做的《心外传奇》,最近出了典藏版,讲述心外手术进展的历史,作者自己就是一个心脏外科医生,他前些年在韩国进修的时候每天泡图书馆,发现了很多领域前辈的好玩故事,于是就用博客文章的形式一个个地写下来,当他写到五六篇的时候,我们劝说他,要不然就写成一本书吧,就这样,这些故事组成了这本书。
无论你是发公号文章还是写书,都要去琢磨怎么把故事讲得动人。我前面提到的论文里也讲了,创意不是为了达到一个目标或者结果,这其实并不重要,创意的过程本身就能触发无数的可能性,这才是重要的,在无数可能性中最后一定能产生一个阶段性的最优解,就是所谓的灵感了。
写成好的作品,一定先要学会模仿
下面是推荐阅读时间了。大家如有志于科技、文化、艺术方面的非虚构写作,我就非常推荐去读一下约翰·迈克菲,他是这方面的老法师,他的《写作这门手艺——普林斯顿大学写作课》、《控制自然》、《与荒野同行》都有中文版,我们可以把它们当作很好的典范教材。《寻路中国》的作者何伟就是迈克菲的优秀门生,迈克菲还有一个弟子叫理查德·普雷斯顿,他的成名作是讲述埃博拉病毒的《血疫》,HBO根据这本书拍了六集迷你剧。这本书非常有镜头感,每个时间点出现得非常好,有点像美剧《二十四小时》,但它实际上出现在这部美剧之前,普雷斯顿是用镜头法写了整本书,他是我心目中的写作楷模。他的另一本《血殇》讲的是更近的一次埃博拉疫情,他采访了疫情暴发中心的医院里的那些幸存者,记录了他们的生与死,那些故事都很让我泪目,特别是死去的院长的故事太打动人了。这个作者对我来说是具有启发性的,我想学习他最好的方式是翻译他,所以好不容易从朋友手中抢下来一本还没译成中文的,是讲天花病毒的,结合最近的猴痘危机,可以说值得一读,我已经在今年年初交稿了。
《血疫》,理查德·普雷斯顿著,上海译文出版社2016年3月。
好的写作一定先要模仿、学习。我每年都会翻译两本左右的英文书,科普类的为主,有时候也有文学类的,我翻译这些书的重要原因就是认为它们很有学习的价值。比如2020年出版的《空气之海漫游指南》讲气候和天气现象的。大家现在每天都听到气候变化,但地球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如何从历史上追溯变化,现在的这些状态意味着什么?真正把这些问题搞明白的人很少,我也是一知半解,所以我通过翻译一本书了解真相,而且获益匪浅,因为它的文笔也十分好,作者本身是一位加拿大诗人。另外一本今年早些时候出版的《发炎的大脑》,我会推荐给身边得了抑郁症的朋友,这本书认为现在主流的用血清素缺乏来解释抑郁症的观点是有问题的,这只是一个结果,并非原因,作者是剑桥大学精神病学系的主任,而且有和制药厂商合作的经历,他倾向的解释是那些抑郁的大脑处于一种炎症状态,而之后的药物开发必须审视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