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屋后那棵老枫树啊,这时候叶子变红啦,打远望去,像火烧了天咧。”“架个锅,炒肉吃啊。”张文说,奶奶就哈哈大笑。张文的这句回应,奶奶记了许久,像一个历久弥新的笑话,时不时拿出来说。
前言
秋风凉时,大枫树茂密的叶子火红地燎着天,树下的老祠堂岿然静默。祠堂东厢,木门“吱呀”开了,一个五十来岁的妇人挑着挑子迈出门来,手挽着担绳,快速地穿过门前土路,走上下老坝(乡间称小河为坝)的木桥。
木桥虽年代久远,却很扎实。据说古早时,张家冲的祖先就是骑着高头大马、拖着数车行李,打这桥上过,在不远处的山坡下安了家的。妇人挑着挑子悠悠过桥,气不喘、脸不红,多年的劳作积下的耐力,看到乡邻仍能笑眯眯地打招呼,“您啷家(对人的尊称)好啊。”
“好、好,出门吗?”对方回着礼。
“下浏阳看孙呢。”老妇人笑里就显出得意来,那时乡间以东为上,西为下。
“您啷家就是闲不住,忙完田里忙城里。”邻人啧啧夸赞着。
许多年前的小城,贫瘠而又安详,晚稻收过了,农活忙完了,秋冬之交,闲不下来的农家婆婆进城看儿子,帮着带几天孙。很多年里,从秋凉到开始刮起北风,幼小的张文鼻头总会反射性地闻到一股子淡淡的猪油香——奶奶进城的日子又近了。
小碗中舀一坨冻猪油,打一勺热腾腾的米饭盖上,酱油瓶略倾,浇下一线褐黑的酱油汁,洒上些干椒粉,米饭的热温洇化了猪油,搅拌均匀后,猪油的香气四溢开来,是张扬的诱惑,而饭粒是油亮的深褐色,兀自冒着热气,其间星星点点椒碎的艳红,如莽山雾中的朵朵桃花,挖一勺吃进嘴里,猪油包裹的米粒滑嫩带着荤味,点点椒碎提辣、提鲜,总让人有种莫名的满足感。
这是奶奶进城时,常给张文做的酱油拌饭。当然,若回乡去奶奶家,酱油拌饭可是从来不做的。
这道吃食对于奶奶来说,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情。
1奶奶的一挑扁担里扛着山货——红薯丝、红薯片、新打的米、茶油、自家做的油豆腐。扁担弯弯扛上火车,到了城西,父亲总在站台接,接过扁担扛回家。
张文每次见到奶奶,她总是苍白着脸,捏着手帕,兀自干咳,“坐不得火车,摇来摇去,叫起来(汽笛响)脔心冲,不舒服咧。”奶奶晕车,她啧着嘴,无奈地摇头,“你爷爷又不陪我,要守屋。”
“晕车难受咧,”张文抱着奶奶的大腿,将母亲的方法教给奶奶,“奶奶吃点梅子咯,瓶子在柜顶上,你拿咯,我拿不到。”张文也晕车,感同身受,在每年回乡过年时,摇摇晃晃的小火车逢站必停,时时晚点,在幼时的张文看来,这架火车是天生与他作对,总要把他晃吐了才算完。
在父亲的叙述里,张文3岁以前,奶奶没带过他,父母是双职工,只得请保姆。奶奶不爱进城,更不爱坐车,张文出生前,她偶尔走出小山冲,是去镇上赶集罢了,再远回过七宝山(临近永和的一个乡),那是她娘家。她习惯在她熟悉的地方呆着,去哪里都是步行,人生的前五十多年里,对陌生环境与新生事物本能地抗拒着。
“你奶奶那时说,城里人好厉害,三年自然灾害时都不得挨饿,乡下人没这本事,要守着田,发狠做。”张文上高中时,父亲才对他说起,“她又说她没读过书,字都不认得,进城干什么咯?别人会笑话我的。我跟她说没这回事,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后三十年看子敬父,别人要因为她笑话我,说明我没出息。”父亲又说,“我做了好久工作,她才肯进城。”
“是呢是呢。”张文没口子答应着。在张文家,一直是父严母慈,张文自小惧怕父亲,虽然家法都是母亲执行,父亲很少打他。
等到张文四、五岁了,奶奶才开始每年进城看看,张文便可以不去幼儿园了,接回家交由奶奶带。
彼时奶奶尚且精瘦,花白头发,黑黑的脸庞上皱纹纵横,腰杆却是挺直,做起事来不停歇。她进了家门就不出去,除了买菜,家务事包干,一室一厅的单位房,从里到外大扫除,桌椅板凳抹了一遍又一遍,亮滑得能照见人影。
每逢那几日,小小的张文就是奶奶的跟屁虫,奶奶拖地,他跟着;奶奶淘米,他跟着;奶奶抹桌子,他爬到凳子上仰头看;奶奶抹凳子,将他抱到桌上低头看。好歹闲下来,婆孙俩对坐着,大眼瞪小眼。
奶奶不会讲故事,也不会玩游戏,只会扯家常,念叨着张家冲里的事情:
“你萍婶和文初叔打架咧。”
“我冇年纪的时候也做生意,跟我叔伯兄弟开厂子,沤竹子做草纸。”
“我们家屋后那棵老枫树啊,这时候叶子变红啦,打远望去,像火烧了天咧。”
“架个锅,炒肉吃啊。”张文*句嘴,奶奶哈哈大笑。这句回应奶奶记了许久,像一个历久弥新的笑话,时不时拿出来说。
张文偶尔央奶奶带他出去玩,奶奶连连摆手,“不去咧,怕咧。我不认得路。”说得多了,奶奶就皱起眉头了,佯怒着:“有什么好玩的咯,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就要帮家里做事了。”
奶奶不出门,除了打扫卫生,厨房就是她的王国,她总在厨下忙活,捯饬出不少好吃的来——炸红薯片、洋芋片、玉兰片,浸辣萝卜,自制霉豆腐与剁辣椒——临要走时,家里的瓶瓶罐罐都塞满了做好的食物。
张文自小胖,容易饿,每天上幼儿园,妈妈给塞一坨山楂片当零食,那玩意儿酸酸甜甜挺好吃,但开胃,越吃越饿,只能饿着肚子巴望饭点。于是,接回家给奶奶带的那几天,终于可以可着劲儿地提要求,只要不让她出门,张文的请求奶奶都能尽量满足。
奶奶给张文做酱油拌饭,多是在下午,相当于打个腰餐。将中午剩的米饭盛出一碗,回锅蒸,加热到十成,拌上猪油、酱油和辣椒碎拌匀了,饭粒颗颗分明,酱色油亮,浓香扑鼻。奶奶常常还会想法加点料,或是洒一撮熟芝麻,或者碎炒一个鸡蛋盖在饭上,鸡蛋炒老、炒碎,盖在饭上,像漫山翻滚的金元宝。一口吃下,蛋鲜、椒辣,酱油饭包裹着猪油,滑嫩中带着米饭的甘甜,在彼时的张文看来,虽是腰餐,可只有一碗也是远远不够的。
张文跟奶奶抱怨,奶奶摸了摸他的头,“好吃吧,饭是润肠,不是垒墙。”奶奶笑眯眯地,“你太叔公说的,小孩子吃多了积食咧。”
张文仰头望着奶奶,奶奶眼角的皱纹就如老树的虬根伸入花白的鬓角,眼里亮闪闪的。
2上高小了,张文搬了新家,在院里新建宿舍楼的五楼,两室一厅,终于没有从前的局促了。奶奶也从一年进城一次,变成了一年两次——双抢之后,也来住几日。正是暑期,正好带几天孙。
住家宽敞了,可一家三代难免有摩擦。奶奶生气闷闷的,无人时,心事会对张文说,“我12岁嫁到你们张家做童养媳,我婆婆就没有我这么好呐,家里什么事都要做,冇做得好还要挨打,手边有什么抓起就打咧,你爷爷那时候才五、六岁,屁大伢子,天天耍泥巴。”奶奶抬手捋起额前发,指着额头,“这是你太奶奶拿火钳打的,血流下来迷了眼睛咧,洗个脸,草木灰一抹,还去挖猪菜。”
奶奶眼神迷离,木木地望着墙,好半天再回过身来,“她(太奶奶)病了好久咧,我端屎端尿,死的时候,拉着我的手,眼泪婆娑,一定要我照顾好六伢子,莫嫌他。”奶奶叹着气,“那时候你爷爷10岁,这么多年就这么过来了。”奶奶偏过头去,额前的头发落下,正好遮住那道浅浅的疤。
那是张文第一次听说火钳可以拿来打人,火钳家里有,夹煤用的,铁做的东西,又大又沉,打人一定很痛吧,他立起身,想抱奶奶,个子高了些,将将抱到腰,奶奶一愣,转而笑容堆上脸,“文伢懂事咧,”奶奶慈爱地抚着他的头,“你会长高高,奶奶越老越缩,到时候就是奶奶攀着你咯。”
那一日,张文沉浸在奶奶幼时被打的巨大震惊里,倒忘了问太奶奶说的“六伢子”是谁了。
那时节,奶奶依旧不爱出门,依旧把厨房当阵地,依旧会做各种花样、带着浇头的酱油拌饭,张文也依旧百吃不厌。对奶奶来说,掌握小小灶间中的一应食材与用具,就差不多可以掌握一切了。
相处越久,张文就见识得越多。例如,做饭之余,看似简单的调料还有着许多额外的功用,牙疼了用食盐兑水嗽口,嗓子疼吞一勺醋,烫伤了抹点酱油,“包好咧,”奶奶一面捯饬一面说,“小病小痛不用去医院,浪费钱。”
这类偏方偶尔有用,多半没用,母亲也是信的,某次张文生虫牙,母亲听来个偏方,棉花蘸风油精拿针挑着,塞进蛀出来的牙洞里,那种苦涩与口腔粘膜的刺激感,张文至今难忘,像有许多只蚂蚁从虫洞中奔涌而出,密密麻麻在嘴里爬着,张文含了半天,整只嘴都麻了。
然而诸如发烧、呕吐之类的病痛,奶奶只能摆起香案,对空而拜,求祖宗保佑,儿孙平安。母亲此时自是放下迷信,领张文出门就医,待治好了,都算是奶奶的功劳,偶尔还奉承她两句,奶奶便得意洋洋。
到张文上小学快毕业了,一年进城两次的奶奶,终于克服了她的恐惧,开始在母亲的陪同下出街,“婆婆子怕踩坏了马路,走起路来小心翼翼的咧。”母亲回来打趣道,“见人就避,你是老人家,该别人给你让路咧。”
奶奶一手抚脸,不好意思地笑,皱纹挤上额头,“别人走得急啊,不要耽误他办正事不,我们反正是出街走走……”她岔开话题,“城里什么都贵啊,乡里死贱的东西,豆腐卖出肉价钱。”
“你们要盘算着过日子啊。”奶奶嘱咐母亲。
“好咧,好咧。”母亲笑着回应。
此时,母亲早已经摸透了与奶奶的相处之道,每次奶奶回乡,母亲总要给她买些礼物带回去,实在不知道买啥,就给奶奶些零花钱,是每月月敬之外的(婚后,父母每月都给两家四老家用)。
“她就是个顺毛捋(只能听顺心话),我们让着她些。”母亲对父亲说,“婆婆子好面子,如她的意就好了。”
“不能老让着,不行的。”父亲总为母亲鸣不平。
“好呐,好呐。”母亲乐呵呵地,“一百斤稻三十斤糠,过日子哪有天天顺心的。”
3又过了一两年,奶奶终于能独自出街了,酱油拌饭便退出了张文家的餐桌。
知道张文馋荤,进城的短短几日里,奶奶想尽办法给张文开小灶,肉买不起1斤,便切上一条,细细切作肉丝,腌好,作早餐的面条的浇头;渔家卖剩的小鱼崽子,作价处理,买回来抠去肚肠,火上焙干,洒上豆豉、椒碎与盐上锅蒸,便是一道极好的下饭菜;冷库里作价处理的下水,她跟着旁人一道挤着买,回家熬上卤水,做出一锅卤味。
“婆婆子肯跟人挤着去买猪下水?”某日,奶奶拎着一袋猪蹄回家,父亲闻着香,到厨下跟奶奶打趣,“不怕人笑话?”
“城里又没人认得我,怕什么咯?”奶奶揭盖翻着卤味,得意洋洋。
奶奶做的每样吃食都特别入味,张文总能就着菜吃下大几碗饭,奶奶会劝阻,“不急啊,饭是润肠,不是垒墙。”
某一日,奶奶还给张文带回一只糖盒子,是顶好的油货了,用报纸包成个球,回家小心地打开,献宝一样捧给张文,张文开心得一蹦老高,这一类的吃食,在母亲那可是需要拿好成绩换的。
“你跟你爸一样,喜欢吃油货。好吃是好吃咯,贵死了。”看到张文开心,奶奶脸上笑出花来,“那时候过苦日子,上家大伯家里办酒,我不去,让你爸去吃席,礼金送一块钱,上家大伯看我家困难,又把钱退给了他。”奶奶蹙起眉,眯着眼,像看着久远的过去,“你爸不懂事啊,看到路边炸油糍的,全买来吃了,回家倒是不瞒我,还给我带了两坨,气得我啊,寻根绳子要上吊呢。”
“跟你说这些干嘛啊,”奶奶醒过神来,自失地笑,抚着张文的头,“现在日子好过了啊,你们不得吃这些苦了。”
“身上没钱行路难,以前啊,我连城都怕进咧。”奶奶又说,“现在享崽福了,上街买东西也敢问问价了。”
那是90年代初,父母一起涨了工资,给两边老人月敬也跟着水涨船高。“日子越过越好咯,我以后还要享孙福,你带奶奶出去玩好不好呀?”奶奶搂住张文,“带奶奶去北京吧。”
“我又没钱。”张文嚷嚷着。
“会有的。”奶奶笑眯眯地,低下头凑着张文的头磨蹭,“我孙长大了,能看世界咧,不急啊。”
上高中后,爷爷、奶奶搬进了城,老家的房子空闲了几年,又租出去了,田不能荒了,让给邻家种,两老彻底闲了下来。
奶奶住进城里,越发爱逛街了,早上捯饬完家务就外出晃悠,顺便带个小编织袋,捡些能卖钱的废品,堆在楼下杂物房里,宝贝样的攒着,攒够了便拖去卖。
父亲说她,给她涨零花钱,她笑嘻嘻的,钱照拿,废品照捡。日子越过越闲适,好吃好住好生活,奶奶晚年发福,肚子圆了,脸也渐渐白皙了,只是劳作一世,习惯改不了了。
虽不识字,奶奶却越来越好热闹,街上店铺门前的广告、电影院前花花绿绿的海报总能让她驻足,遇到有人吵架,也停下来远远地看。于是,一个拎着化肥编织袋,花白头发,矮矮胖胖,衣着整洁朴素,在路上四处晃荡、走走停停的老太太,在上世纪末,悄然融入了小城的街景之中。
“奶奶你蛮喜欢看热闹的啊。”某个秋风萧瑟的下午,张文从同学家回来,在街上逮着了四处乱晃的奶奶,他接过盛装了小半袋废品的垃圾袋,拉她回家。
张文在高中蹭蹭长个,已经比奶奶高出许多了,奶奶攀着他的手臂,慢慢走。
“还是城里好玩啊,什么都新鲜呢,过几天又不一样了,急匆匆的。”奶奶啧着嘴,彼时的小城正跟随着商业化的浪潮,拆旧建新。“还是城里热闹啊,以前在老屋,婆姨们要约着一起去坝边洗衣,才凑起来热闹一会。”奶奶说。
张文也曾想象过那种画面,下老坝一弯清水从老屋前流过,河边青石板上放着盛衣的篾篓,婆姨们挽起裤脚,或捣衣,或浣衣,手下不停,嘴里不歇,在水流汩汩中高声谈笑着,身后坎上,夕阳斜照上老屋后的老枫树,枫叶红了,像一团火,冉冉地燎着天。
4又过了好些年,张文也参加工作了。在长沙安家后,专门开车接爷爷奶奶过来玩。爷爷舍不得一众棋友,不肯随行。“你不去我去,”奶奶气鼓鼓的,“下省城咧,村上多少人没去过啊,有福不晓得享。”
可到了长沙,到门口菜市场逛过一回后,除非张文陪着,奶奶再不肯出门了。每日除了做家务,就是守着电视看,住了几日便嚷嚷要回家。
“省城这么大,我怕走丢呢,又不会坐车。”奶奶委屈地说,因不识字,公交站牌看不懂。张文也怕,“你别出去乱走啊,等两天,我请假陪你玩。”
“以前是路在嘴上,现在问路也不行啊,”奶奶叹道,“话也听不懂,省城人讲起话来冲咧。”奶奶不会说普通话,想当然地拿客家话当普通话说,无人能懂。
“你不要耽误工作啊,我自己在家里看电视就好了。”奶奶说,“电视好看咧,一天十几集。”张文心下纳闷,哪个台一天放十几集,后来陪奶奶看过一回,原来电视剧中间插播广告,广告一放,奶奶就以为一集结束了。
待到真出去玩了,又有许多不便,奶奶膝盖疼,不便爬山,岳麓山不去了,省博也不去,墓里面出来的东西,老人家尤其避讳,盘算了半天,去了黄兴路,一整条步行街的店铺,游人如织,奶奶顶喜欢,“这么热闹,赶场都没有这人多。”奶奶一手遮额,满脸兴奋地踮脚打望,张文扶着她,在街上缓缓逛,走走停停,遇到想进的店,便驻足抬头,巴巴地望向张文,自己不敢,要张文领着进去。
出发前,张文特地给了她1000块钱,奶奶用手帕包着,掖进怀里,逛了一路,终是没有拿出来。在街尾一家小店看中了一个棕色头箍,戴上头,看看标签,又摘下了,“啧啧啧,省城里东西比县里贵多了。”奶奶皱着眉,有些生气。
张文搂着她哈哈笑,给她买了下来。
奶奶在长沙小住的日子,机缘巧合,某一日晚餐,张文又吃上了一顿酱油拌饭。
那日上班张文走得急,忘记将存冰箱的肉拿出来解冻,到了夜间回家,饭菜上了桌,一碟青菜,是昨天买的,一碗麻油拌皮蛋,一个西红柿蛋汤,一碗蒸伏鱼,奶奶又从厨下端出一大盆酱油拌饭
“没有肉啊,我不晓得买咧,”奶奶一脸的歉意,期期地叹,“老了,没用啊。”
“蛮好咧,奶奶唉。”张文一迭声地说,“你搞的饭菜最好吃哒。”
家里没有猪油,那碗拌饭,奶奶用的茶油,又变了花样,热饭舀出,先浇上老抽,洒了些辣椒末与葱末,锅烧红,倒两勺茶油,加热至七成,浇到饭上,再点几滴芝麻油,筷子抻入,搅拌均匀,深棕色的饭粒,间缀着艳红的椒碎与嫩绿的葱花,热油逼出了淡淡葱香与椒香,芝麻油的香味如一根纽带萦绕其中,扒一筷子进口里,烫,香,还有满满的饱足感。
张文吃得大汗淋漓,盛了一碗又一碗,奶奶早早停了筷子,坐在一旁眯着眼笑,“不急啊,”奶奶又是得意,又是担心,没口子劝,“饭是润肠,不是垒墙,你好胖了咧。”
奶奶伸出手来,抚上张文的肩。张文大了,奶奶老了,抚不到张文的头了。
52008年,爷爷去世了,很长一段时间里,奶奶都很沉默,她将爷爷的遗像放在她房间的衣橱里,时不时打开看看,跟爷爷说说话。
偶尔张文回家,去奶奶房间,衣橱开着,奶奶搬张靠椅,与爷爷对坐,她轻声地说,相片里的爷爷穿着珍藏一世的参加抗美援朝时发的军装,浅笑着。看到张文进来,奶奶会起身,移开椅子,“来,给你爷爷叩个头。”
“婆婆要我照顾好六伢子,我照顾好了咧。”奶奶轻声说。
那一天,张文终于知道,原来六伢子是爷爷的小名,在缺衣少药的年月里,太奶奶生下爷爷兄妹七人,爷爷行六,其余都夭折了,只活下爷爷一个。
2009年,爷爷去世的第二年,奶奶终于在张文父母的陪同下,去了北京。是母亲提议的,“趁着婆婆子走得,陪她出去玩玩。”母亲跟父亲商量,父亲开心地同意了。
“你工作忙,不要请假,我和你爸都退休了,陪你奶奶去。”决定行程后,母亲打电话给张文。“婆婆子要坐飞机咧,你给点赞助啊。”父亲在话筒边高声附和着。
北京回来后,一两年的时间里,奶奶回乡下特别勤,到各家亲戚面前吹嘘她旅行的经历——
“坐着飞机在天上飞咧,飞起来的时候人脔心冲。”奶奶说。
“故宫大啊,以前皇帝老子住的地方,现在老百姓随便看咧。”奶奶又说,“就是寻厕所不到,想解手都要忍着咧。”
“长城我爬不上去,脚不好,在底下看看咯,真长啊。”奶奶得意洋洋。
此后,但凡张文回家,奶奶总要派差,张文开车带她回乡省亲,亲戚间走走、看看,吃顿饭又回。那时,下老坝的木桥早已变成水泥桥,自家的老屋也拆除了,宅基地上种上了桃树与李树,细细的木苗,逐年成长。
出发前一日,张文总要事先打电话约好,不能空手上门,先备好礼,陪奶奶走亲戚,亲戚们备好席,开饭了,酒席正中坐着个得意洋洋又几分羞敛的老婆婆。
或许在历经苦难、放下责任之后,奶奶的隐忍与倔强在漫长的时光里逐渐平和,人生的精彩随着年月向好,一步一步地打开。
可就像做一盆好吃的酱油拌饭,煮饭时长,拌成时短。2017年末,奶奶走了。
不知道从几时起,张文也开始像奶奶一样,喜欢到处去看,去旅行,在陌生的地方,看别样的风景。而人生如同跳房子,一生喜好四处散落如石子,张文未曾全弃,丢一些,拾一些,辗转跳跃间,仍有执着,于是形如直线的人生轨迹,有了一些曲折的亮色。
今年5月,张文偷闲,和太太儿子去张家界玩了一趟,三人在索溪河边的一家餐馆吃饭,点了辣椒炒肉、岩耳炖鸡,儿子饿极,用勺舀着辣椒炒肉碗底的油汤泡饭吃,吃得啧啧有声。
张文也学样,舀了两勺油汤泡起饭来,油汤的鲜香嫩滑包裹着饭粒的甘甜,像极从前奶奶做的酱油拌饭,一碗饭很快就下了肚。再看儿子,已经盛上了第二碗,依旧狼吞虎咽,张文放了筷子,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待儿子盛第三碗时,舀油汤的空当,“不急啊,”张文终于忍不住劝了,“饭是润肠,不是垒墙。”话刚说完,张文一愣怔。“什么意思啊,爸爸。”儿子抬头问。“不要吃太饱了,不消化呢。”张文回过神,伸手抚上儿子的头,轻轻摸了摸。家人仍在吃饭,张文踅出店去,在马路牙子上点了颗烟,烟气随风飘散,近旁,一湾索溪河水被两岸灯光映衬,流光溢彩,静静流淌。
远处街上,婆姨们的广场舞跳起来,人影幢幢,好不热闹。更远处,酒吧街上的红灯笼都亮了,像点点火光燎着黑夜。“架个锅,炒肉吃啊。”张文想起那个奶奶笑了他一世的笑话,自嘲地笑着,呛到了,咳出一口烟。
打眼望去,远山静默,山下道路间,连绵的车流亮着流转的灯光,在近处,置身之地商铺林立,灯火辉煌,人流穿梭着,南腔北调此起彼伏。张文心下怅然,香烟未熄,风停了,烟气上升,从眼前缓缓漫过,迷蒙了双眼。
那一刻,他打心底里冀望着,在另一个世界里,那个爱热闹的“婆婆子”,身边也是这样热闹。
编辑:沈燕妮
题图:gol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