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永恒和一日》(1998)海报。
主线情节之外,影片又是如何表现儿童的呢?
我们看到,公交车上,男孩并未被先上车且拿着红旗的革命者/示威者吸引目光,而是最先看到了拿花的女学生,他露出粲然一笑;那对情侣学生下车后,男孩又对着捡起花束的男人露出笑容;这个男人下车后,男孩才去仔细注视革命者——注意,此时革命者是睡着了的,一个显露出人之平凡时刻、复归柔软的血肉之躯状态的“人”才能得到男孩的注视和微笑,而钢铁之躯和一般认为的崇高光环对男孩并无吸引力。虽然这个片段里男孩和老人没有一句台词,也和乘客们没有正面互动,但创作者的意图在这无声的镜头语言中再明显不过,男孩是整个故事内的价值评判者,他的纯净之眼才是衡量一事(哪怕是通常意义下的壮举)是否有意义的标尺。
不是儿童去追逐崇高,而是儿童来定义崇高,并且如果有可能,创作者还会抓住机会让儿童对一般所认为的崇高话语表现出否定,要么是不屑一顾要么是决心背弃。
譬如《海的女儿》中小美人鱼先是背弃了祖母定义的“有意义的存在方式”,尔后又因为深爱王子而不愿以巧取豪夺或阴谋设计的方式实现婚姻,这等于放弃了“不灭的灵魂”和“王子的爱”,至此,故事内一切来自权威所解释通向崇高的途径都被她否定和抛弃了,但正是这个坚持自己本心、放弃一切获得崇高位置机会的少女,一个在黎明到来之际选择直坠入深暗之海的堕天使,最后被故事宣布拥有了崇高,虚无缥缈的那个“天空”(注意,它一定得是虚无缥缈的、无法对人们自证其存在的)认同了这个孩子的双重背弃——我想,如果代表着故事内权威知识者的祖母和海女巫对小美人鱼最后升空成为精灵这一结局有知,一定会惊讶不已。
这一行为与哈克贝利宁愿下地狱(接受当时学校教育的他对此深信不疑、恐惧不已)也要救黑人同伴具有同一性质,都是彻底的对外界所设“高尚意义”的“背叛”,然而正是因为他们不被任何看上去振振有词的、权威的解释所桎梏,唯依本心行事,这种彻底的背弃才造就了真正的崇高化身者。
其实,《永恒和一日》中孩子在公交车上的反应并非现实中大多数男孩的表现。无需讳言,正如我们之前讨论皮皮的天真精神时所说,儿童艺术中的儿童总是凝聚着对未来理想人格期许的儿童形象。(延伸阅读:“团宠”玛德琳和“孤勇者”皮皮:谁才是儿童文学的灵魂人物?)男孩是本片中最有神性的角色,当他对着沉睡的革命者露出微笑时,倒像是怀抱耶稣、对世界显出母性爱之凝视和欣慰的圣母玛利亚。
电影《永恒和一日》(1998)画面。
“明天有多远,是比永恒还要多一天”——事实上,两个月后我撰写此文时抱着这个猜想与判断去向一位教授希腊语的同行请教,他明确回答该短语中的“και”并非表选择关系,而是“以及、一个加上一个”——文学是什么,文学是要比现实更超越一点、更多一点希望;希望是什么,希望是无厘头作品中“我觉得我还能再抢救一下”的不甘之念;而儿童文学是什么,是充分尊重和不断发掘人类童年期所独有的力量和价值,让儿童,至少在儿童文学里可以扮演救世主和不顺从者,即便他暂时无计可施,最起码应该让他保留住不甘汇同于“庞大之物”的愤怒的能力。
《神秘博士》中让全宇宙最饥饿的怪兽停止吞噬一切的,不是几千岁的时间领主脑袋里恨不能包纳了寰宇的深奥理论和丰富“见识”,而是博士同伴手里举起的让她父母相识相爱的一片黄叶——博士承认这是对的、合理的,因为“历尽沧桑是有‘很多’,但新生则意味着无限可能”。新生永远比沧桑更珍贵,比后者更接近崇高和永恒,这应该是儿童文学坚持的信念、坚守的价值。如果说成人文学总是要么肯定要么否定永恒的概念,那么儿童文学追求的则是“比永恒多一天”。
而我们的原创儿童文学作品则似乎总是缺少这种让儿童做崇高价值的赋义者、代言人的自信,在它们所描述的正面追求“崇高”和“永恒”品质的故事世界里,儿童总是权威声音所告知和指示的“崇高”法则的追随者而不是叛逆者、质疑者。
说真的,当我们的儿童文学作家对此有所认知,他们才可能提供真正超越性的作品。在此议题上的认知,是儿童本位是否真的成为本社会思想资源的重要衡量维度,而对其书写上的突破则将为原创儿童文学挣脱“只给孩子看的作品”和教育性读物的“宿命”提供巨大的能量。
《最后一棵树》插图。(图源:启发文化)
作者/王帅乃
编辑/申婵 罗东
校对/贾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