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龙在《精武门》中做替身,飞出窗外的画面。(《我是成龙》内文插图)
拍完这个镜头,他走过来拍拍我,问我怎么样。我做出有点痛的样子,但嘴上跟他说“没事没事”。其实他能过来跟我说话,我已经超级开心了。
到《龙争虎斗》的时候,韩英杰又带着我们一起开工。
有个镜头,李小龙要打很多人,拿着两个棍子,“啪啪啪啪”,我依然是这群被打的人里的最后一个。拍摄的时候,他的动作非常快,打得很好看,打完前面所有人,到我了——可能是因为距离太近,他一不小心把棍子砸到了我的左脸上,发出一声闷响,我强忍住没出声,继续表演倒地。当时我听到他下意识地“呃”了一声,但是导演没喊“咔”,他就得继续演,把我们所有人打倒在地后,他一转身,看大家都躺下了,再帅气地离开。
此刻导演喊“咔”,镜头完成。
我躺在地上,看到他把棍子往旁边一丢,嘴里大声喊着“Oh my god”,很快从远处跑回来,到我面前一下子抱住我的头说,“啊对不起!对不起!”
我们从小挨揍挨习惯了,加上拍戏时精力高度集中,肾上腺素激增,那一下确实痛,但不至于有多么严重。在他跑过来之前,我本来已经要站起来了,看他这个样子,我就捂着脸,一副好像很疼的样子,笑着跟他说,“没事!真的没事!”
没办法,被偶像这样关心,太幸福了,不疼也要装得疼一点。
那一整个晚上,他只要转身看见我,就会远远地跟我示意,嘴里说着“Sorry,sorry”。晚上放消夜了,他经过厕所,在一群武行里面看到我,依然在说“对不起,对不起”。我真是受宠若惊。白天拍完,到了夜班时间,现场要留武行在。他跟动作指导提出要把我留下。哇,那时候一个普通武行一天65块,但是你过钟、补钟、接夜,连起来就多了很多钱可以拿。紧跟着有要下水的戏,李小龙又提出让我下水,下水又可以加钱。
拍摄下水的戏,我的节奏把握得很好,他走过来双节棍一甩,我可以抓到刚刚好的节奏,“砰”地掉进水中,出来的效果非常真实,大家都很满意。
夜班戏结束了,又开始接早班,就又能继续赚钱。那一个晚上,我因为李小龙的缘故,多赚了一千多块!
不过,这部戏里我唯一露脸的镜头,就是被李小龙抓着头发的那个画面了。在一群人里,我排在最后一个,上来“啪啪啪”打完,他抓着我,再一个转身,咔!
最后一次见到他,是我们两个在街上偶遇。
那天我要去四海保龄球馆打球,经过半岛酒店那边的时候,看到街上有个人——啊!那不是李小龙吗?
“小龙哥!”我朝他招手。他也看到我了,“哎?是你。”他还不知道我的名字,“你到哪去啊?”
我说,“我去打保龄。”
他说,“打保龄?我跟你一起去。”我惊呆了,一边说着“啊”,一边马上抬手,“计程车!”其实如果没有碰到他,我是打算坐巴士去的,但是他在旁边,我马上叫计程车。在车上,他问了我的名字,我也跟他介绍自己学过哪些功夫,他还夸我动作不错,胆子也很大。
进了保龄球馆,你们可以想象我有多威风,所有人看着我都瞪大了眼睛,拜托,我带李小龙来打保龄球啊!
我昂首挺胸地走进去,安排了一个赛道,请他坐在那边,帮他叫了一瓶汽水。问他要不要打,他说先不用。那时候我原本是在跟人打连续比赛的,那天也不打了。他坐在旁边看着我打,有时候会说“,Good!Good shot!(好!好球!)”不过大多数时候,他都若有所思,我也不去打扰他。
如果有人过来要签名,我就像训练有素的保镖一样,过去挡着说,不行不行。
我打了几局之后,他起身跟我说,“你继续打,我先走了。”我说,“哦,好。”就送他下楼去坐计程车。临上车之前,车门打开着,他没有说“下次见”之类的客套话,只是回头看看我,好像想要说什么,但什么都没说,跟我挥了个手,就走了。我站在路边,看着他,像做梦一样。一个礼拜之后,就听到了他去世的消息。整个影坛为之震动,为之悲恸。直到现在,我还记得,他穿着一件大领子的衣服,搭配一条喇叭裤,一双浅咖啡色的厚跟鞋,跟我挥手告别的样子。
会武打的水泥工
距离上次从澳大利亚回来没多久,本想闯出个名堂再回去,没想到这么快就灰溜溜地打道回府,心里实在憋屈。
我看着满街的高楼大厦和霓虹灯,觉得它们跟我没有一点关系。我还是那个失败者。从小就在戏剧学院,除了武打和动作,我什么都不会,除了一身功夫,我什么都没有。这一次回去,我不希望自己那么落魄,但手里连机票钱都不太够,接下来的一日三餐都成问题,怎么办呢?
初恋女友在这个时候帮了我。她塞了2万港币给我,那是一笔巨款。我极力推托,但她坚持说这钱是借给我的,今后赚了钱还她就好。我收下了那笔钱,心里很不是滋味。若干年后,我把这2万块还给了她,想多给,她坚决不要。
临行前,我去表店给爸妈各买了一只名牌手表,又买了一些礼物送给自己小公寓的管理员,心里默默地跟香港道了再见。
那块表把妈妈惊喜出了眼泪,那是她第一次收到我的礼物。爸爸也拿布不断地擦拭表盘,我知道他们很欣慰。
接下来的日子,我先是报了一个晚间的语言培训班。语言班的老师讲得很快,我根本没可能跟得上,后来就不去了。后来在一个司机的介绍之下,我找了一份水泥工的工作。到了工地,人家问我叫什么,那个司机就说,他叫Jack,其实是因为他自己叫Jack,就随口也帮我取了个一样的名字。我觉得Jack Chan叫起来没有韵律感,于是自己在Jack后面加了一个y,就变成了Jacky。
我每天早上5点起床,站在马路边搭个顺风车去工地,在寒风里弄那些泥水,学会了推独轮车,尽管身上的功夫可以提高干活效率,但还是很累。看着师傅们在砌墙,觉得很厉害,也在旁边跟着学。
时间久了,泥瓦工师傅全都认识我了,也听说了我会功夫。每天到了下午3点的茶歇时间,他们就会拿出自己的便当、三明治、饼干,围着我说,Hi,Jacky,你给我们表演一下功夫吧!
那时候我就想,要怎么样让他们知道我的厉害呢?于是我就站起来,先给他们打了一些小拳,用我的破烂英文跟他们展示和交流。那些人本来听到功夫就怕,看到了就更怕了,就在旁边一直“Oh my god”。
他们说,那如果有人打你呢?
我说,你要怎么打?
他们说,如果就是这样一拳呢?
他们说话的同时,拳头都不敢真的伸出来,我就说,你尽管打,尽管出拳,打得越快越好,越大力越好。我心里想,因为我知道你要出这一拳,你无论打得多快我都能闪避开,而且按照我站的这个距离,我只要身体向后仰一点点,你根本就打不到我的。那个人就“啪”地出拳,我瞬间闪开,然后制住他,大家一片惊呼声。接着我说,你还可以踢脚啊,用力踢,快速地踢。他们踢出来,我依然是瞬间闪开,然后使出我早就想好的下一个招式,现场又是一片惊呼。
《我是成龙》内文插图。
其实,不会功夫的人怎么出招,我都是知道的,如果面对的是一个会功夫的人,那就是另外一个思路了。从那之后,每天的茶歇时间,就变成这群老外围着我看我耍功夫,我就向他们展示各种各样的招式。之后我每次到了工地,大家都会直接叫我“Master Chan”!然后朝着我摆出各种很好玩的武打姿势,嘴里还喊着,“嘿!哈!”
最好笑的是,从那之后,这群老外以为所有的中国人都会功夫,毕竟连一个在工地的水泥工都能打得这么厉害。
那段时间的生活很有规律,但我有时晚上会失眠,想起自己曾经的梦想,对比现在的处境,觉得有点心酸。后来想,与其如此,不如多打一份工,既能多赚钱,又能让日子更充实,这样就没空去烦恼了,于是我又找了个餐厅的工作,白天在工地盖房子、推水泥、搬砖,下午4点半收工之后回家冲个凉,5点多赶去餐厅继续打工,大概一个月能赚800块。
每天4点多从工地到家之前,会经过一片树林,我知道妈妈会在门口等我,所以每天走到树林那里的时候,不管多累多沮丧,我总是停下来把身上的灰拍干净,振作精神,吹着口哨嘿嘿哈哈地进门,再给妈妈一个大大的拥抱。她问累不累,我就很大声地说“不累”,让她知道儿子过得很开心。很多年后那句大家耳熟能详的歌词“拍拍身上的灰尘,振作疲惫的精神”,是我生活的真实写照。
洗完澡再出门赶去莲花餐厅,那里的老板杜月祥是爸爸的朋友。刚开始的时候,我在那里负责拣菜洗菜,但我生性闲不住,做完手里的活,就去帮别人干活。
帮忙帮得多了,大家对我越来越有好感,开始教我很多东西,慢慢我就混成了二厨,负责配菜。餐厅生意很不错,尤其到周末,面前总是贴着一大片纸条,上面写着顾客点的菜,我要把原料和配料准备好,迅速递给两个炒菜的大师傅。当时其实看不太懂英文,也看不太懂菜单,还好纸条上通常只用一两个词来简写,比如芙蓉蛋可能就是个“egg”,扬州炒饭可能就是个“rice”,就那么连蒙带猜地混过去了。直到今天,我在世界各地吃饭都不会点炒饭,除非是我认识的餐厅给我现炒,因为我知道国外那些中餐厅是怎么做炒饭的,每次都是放一堆边角料,炒完恨不得一放一个星期,有人点了他就热一下。如果非要点炒饭,我就会说“不要青豆,不要虾仁,不要叉烧”,这样他们就没法拿剩饭去热,只能重新炒给我。
在澳大利亚打工期间,认识了不少朋友。我很爱在工作的时候跟大家讲笑话,一讲得兴起,大家就都听我说话不干活了。老板还因此跟我说过:“Jacky啊,你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做事的时候不要讲笑话,收工的时候再讲。”
那段日子每天都像机器一样连轴转,回到家倒头就睡。爸爸看我这个样子倒是挺开心,妈妈却慢慢看出了我的落寞。“孩子,你现在做的事不是你想做的,也不是你应该做的。”妈妈的体贴让我崩溃了。“我花了10年的时间,学了一身功夫,现在却派不上用场,好像白学了一样,我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还没有完全放弃。夜里收工回到家里,我会轻手轻脚地走到我们住的领事馆的顶层阁楼,那里有个沙包,里面装的是碎皮子,打起来会响,我怕吵到人家睡觉,就把里面换成沙子,打起来就不响了,用它练拳。
领事馆用来维持秩序的铜杆子,被我拿来做哑铃练习力量;用上一届领事不用的旧床做仰卧起坐;用旧的椅子支撑,做伏地挺身。总之,拿起手边可用的所有东西持续练功,一边练一边跟自己说,我用10年学来的功夫,不能荒废。
这之后不久,我接到了陈自强的电报。那时他是罗维导演公司的总经理,正在为导演筹备新片《新精武门》,他向我发出了邀约。原本我以为他是要找我做特技人员,正要提醒他没必要隔这么大老远来请我,他的话让我愣住了,“我们想请你来做男主角。只是片酬只有3000港币。”
想了几秒钟,我接下了这份工作。
未来到底会如何,3000港币够不够生活,如果电影再度失败怎么办,这些问题我都已经来不及思考,我只知道,要为自己再拼一次。
再度向父母告别,妈妈非常干脆地支持我,她知道那是我真正想做的事,但是爸爸给了我一个期限,如果在两年之后还是没有闯出名堂,就一定要彻底回到他们的身边。
临走前,莲花餐厅的杜老板给了我一个皮包,里面装了10镑,他说希望我以后可以用这个皮包装更多的钱回来。我离开澳大利亚之后,妈妈就像过去一样,把我的照片摆在床头,每天摸我的照片,亲我的照片。
还好,这一次我没有让他们失望。
摘编原文作者/成龙 朱墨
整合/何安安
编辑/罗东
导语部分校对/刘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