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宋婉心
编辑|潘心怡
税务稽查“海啸”过后,不论你是淘宝直播“一姐”薇娅,还是极力想撇开“王思聪前女友”头衔的“老三”雪梨,那些经年累月在网络世界积攒下的痕迹,都在一点点消失。
“占便宜”是人性使然的刚需,也是打发现实压力的缓释药物。“剁手党”在各个直播间反复横跳,“买买买”的力量将传统销售话语体系里的top sales(销售精英)捧成了明星一般的存在。
财富和名气看上去是那样唾手可得,这不仅吸引了各路娱乐明星下场直播,也激发了无数怀有最基本世俗*的普通人前赴后继。
在过去三至五年时间里,MCN(Multi-Channel Network,网红经济运作机构)如所有新兴行业一样,草莽扩张。数据来源:艾媒数据中心
金钱永不眠,高速运转的“直播带货”行业悄然散发出腐坏的气味。
天价罚单说明了一切。薇娅接到的13.41亿罚单,超过A股4600家上市公司中4200家企业一年的利润、6.43亿偷税金额对应薇娅的总收入最高达20亿元/年、罚款金额或与全年利润相当。
数额之大,让看客们大跌眼镜,而不止一名行业头部在灰色地带上的大胆试探,更为外界对这个群体“明知故犯”的怀疑增添了几分合理性。
头部主播们的倒下像是被揭开了一块遮羞布,一时间,很多问题被推向台前:直播带货江湖的玩家究竟如何游走于灰色地带?在“人货场”的利益链条上,信任如何建立又如何崩塌?流量不会刹车,只会转向,直播带货这块“肥肉”又会流向谁的宴席?
低俗喜剧
图片来源:电影《低俗喜剧》
给公司里的200位姑娘每人买一盏补光灯、一个手机支架、甚至“假胸假屁股”,2019年,颜秋的MCN在郑州开张了。
颜秋是学导演出身,但在能够成为职业导演之前,做MCN成了她“赚钱养梦想”来曲线救国之策。当时,颜秋所在的郑州还没什么人做MCN,她天真地判断“短视频红利期还在,批量复制同类型账号不是难”。
很快,颜秋发现自己被这个行业“无本万利”的外表所欺骗,从而低估了MCN运营难度。两年的创业时间里,她几乎每天都在为流量发愁。
摸爬滚打中,颜秋总结出了一套经验。“抖音上,通过批量复制美女账号快速起量,百试不爽;快手上,走剧情向,只要是正能量的、感情向的也能火;还有个规律,抖音上个星期流行什么,下个星期我们就在快手做。”
一切不过“饮食男女”四字。颜秋在快手上做的某个情侣类型账号,打造姐弟恋人设,三天时间,粉丝涨到16000;抖音上,往几个“大学生美女模特拍摄群”扔几条“网红打造通告招聘”后,她的公司轻松招募到200个年轻姑娘,包装成“本地达人号”。
流量有了,怎么变现?“直播卖货”是最常规的做法,看透了一切的用户对此心照不宣。颜秋公司的几个账号中,经常收到这样的私信——“你们什么时候开始带货,我们已经准备好了”。
但在互联网渗透不足的二三线城市,边缘MCN有自己的一套活法。颜秋旗下的抖音KOL(Key Opinion Leader,意见领袖)不需要接广告、直播带货,甚至打赏,200位姑娘去郑州大大小小的活动和开业仪式,站站台,钱就到手了。
“我们100个达人打包价12万元,这是最低价,只负责出席,如果需要直播和视频宣发,就要另加价。”颜秋的MCN模式类似于大众点评和抖音和结合,本地商户需要网红背书,颜秋提供抖音网红打卡。
快手上,颜秋的玩法更加大胆,最火的一个业务是“直播捉小三”。
“直播里的人都是演员,是我们安排好的。”颜秋会提前告诉演员故事剧情,甚至手把手教演员“怎么吵架、怎么调解”。到了直播时,不需要花一分钱,直播间人气就可以涨到2万以上,打得越激烈,人气越高,进来的都是“活人”。
接下来就是收割。如果上午场9:00—12:00时直播“捉小三”,12点之后颜秋会安排一个小时带货时间。但不是颜秋公司自己带,而是连麦别家带货主播来带。费用方面,连麦一次3万元,以及该场销售额的3%作为佣金。
变现路径看起来顺畅,但直到后来失败后,颜秋才明白,对于没有超级主播支撑的MCN,运营成本会越滚越高,直至不可控。
颜秋算了一笔账,主播端,快手一场戏大概6个演员,1个演员500元,用3天,大概一万元成本,但这仅是台前很小的一部分,大头在每个主播配备的团队——一个账号需要配备3至6个编导、1个剪辑、1至2个艺人、2个商务、3个运营。
前期,没有签约能力的小MCN只能走孵化路线,而“孵化”是需要大资金调动的环节。
3天涨粉1.6万的号在颜秋的公司只是个例,更多的情况则是,三个编导围着一个艺人做,孵化6-7个账号,以一周为一个孵化期,如果一周之内的冷启动没有达到理想预期,这个账号就会被直接停掉。颜秋叹气,“在孵化不成功的时候,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沉没成本。”
初步孵化成功的账号进入平稳营收期后,孵化期共用的团队则需要为这个账号独立出来,更精细化地运营KOL人设。
即使成功孵化了KOL,还存在人心不稳的可能性。在颜秋的MCN,火了的主播带团队跑单屡见不鲜,“观众只认主播的脸,这点很恐怖,主播收获一定流量后,自己私底下会和客户对接”。
为了留住主播,颜秋甚至曾冒着风险,通过压主播工资进行反制,显然这一做法引来了官司,颜秋被主播发起过劳动仲裁,要求赔偿。
主播跑路、限流、直播被掐,每次突发都不仅考验着MCN团队的应变能力,也为公司带来高昂损失。这让颜秋从根本上否定MCN这门生意的价值,“纯概率抽奖式的市场效果反馈,没有成本可以预算,也没有预期收益可以控制”。
到了2021年下半年,颜秋明显感到,创业不过短短两年,行业红利便被迅速吞掉。同行开始大量*或转业,自己的公司也进入“又累又没钱”的状态——她决定缩减成本和规避开支,直至最后关门歇业。
“当市场上的复制机器足够多时,我们这套方法就不灵了,就要换操作,然后周而复始,陷入恶性循环。”颜秋的无奈溢于言表。
“幸存者偏差”充斥着整个行业,人们能够记住的几乎只有“李佳琦们”。也只有他们,运行着看似稳定的商业模式,甚至无限膨胀。剩下九成公司,实际上像颜秋一样,只能不断在灰色地带走“野路子”,而显然,这些路线是脆弱的、不可持续的。
四角关系
图片来源:电影《四角关系》
让足够多的人聚集在一个直播间,并停留足够长的时间、下足量的订单,是一件非常耗费财力和精力的事情。
有业内人士反推,假设需要销售29万件货,抖音直播间转化率为2%的情况下,则需要观看人数达到1450万人,按照直播观看人数中60%需要引流,则有870万人需要投流引入;其次,曝光次数的最高20%能引导入直播间,则曝光次数需达到4350万次曝光。
如果按照CPM(Cost Per Mille,按千次曝光收费)40元的价格,最终,4350万次曝光需要花费高达174万元投流。
颜秋证实了这样的投入产出比,但经验告诉她,即便花了足够的钱去做投流,仍旧没人能保证有多少人进到直播间并下单。这也导致,“投手(流量市场交易员)甚至成了一个需要天赋和运气的职业,一个好的投手,成百上千家公司抢着要,比主播还吃香,月薪底薪能开到小10万”。
位于产业链下游,平台端掌控着流量变现最后一环,一贯是强势的那一方。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所有MCN都在看平台的“脸色”吃饭。
2021年以前,颜秋还能拿到平台买量费的一折券和两折券,但去年开始拿到的都是95折。MCN从业者李宇有同样的体会,如今,不买流量就卖不动,进直播间的人数和投流成正比。
李宇感叹,“前几年吃进去了流量红利,后几年平台会让你完全吐出来。”当平台端流量成本不断攀升,也就意味着行业红利的消亡殆尽开始真正刺痛行业的最前沿。
流量越来越贵,直播带货却是越便宜越受欢迎。“没办法走上正循环了”,来自头部电商平台直播运营人士朗明的感受是,现在的行业生态是不健康的。
朗明向36氪直言,低价压倒一切的大环境催生出诸多变形动作,品牌、平台、主播、MCN之间的契约变得十分脆弱,为了更低的价格,“规则”几乎被每个人置若罔闻。
最常见的是“破价”。“我们跟产销拿一些货出来,偷偷把价格放(降)一下,知道品牌会来投诉,但为了GMV(Gross Merchandise Volume,一定时间内的成交额)也要做。”朗明说道,类似此前的欧莱雅事件,之前早就发生过在他们公司身上,某头部主播在发现主站卖得更便宜,自己被“破价”后,气得当场打电话破口大骂对接人。
“破价”导致的结果之一是线下串货,“比如超市或者正常供应商拿价是5元,但线上大促叠加各种券,最后能到4元,那线下渠道就会到线上来拿货,比他自己的进货价还要低”。
简单说,就是线上的到手价低于线下渠道的批发价。这种情况显然会破坏品牌方的供应链体系,朗明必须立即叫停直播间,不然就会遭到品牌投诉。
在日常工作中,跟直播间“撕”,安抚品牌方的情绪,这些事情几乎每天都在发生,朗明已经麻木了。
作为流量“中介”,MCN运转逻辑的本质是“撮合”,上游连接广告主,下游匹配网红。背着流量枷锁的同时,还要顾及广告主,这经常让MCN陷入两难。
身为一家头部MCN的直播运营及策划,小凝的工作内容之一就是观察各个直播间的价格。但当她发现,抖音商城的百亿补贴活动中,雪花秀六件套标价低至259元,自己有些坐不住了。
“这个套装在官方旗舰店中售价890元,259元的价格大概率贴钱了,虽然不至于赔本,但确实是不赚钱的生意。”小凝感到主播的价格越来越难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