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我喜欢老家戏秦腔。后来到了北京,有一阵特迷京剧,觉得它大气厚重,很配这座城市。
近两年忽然又迷上了昆曲。其实原先还是知道昆曲的,比如因喜欢《红楼梦》,就看了它里面提到的昆曲《牡丹亭》《西厢记》,也看了不少,只觉得不错而已。
2020年春节因疫情,待在家里,忘记了是什么由头,反正在电脑上无意间完整地看完了昆曲《牡丹亭》。这一下子欲罢不能。从张继青的《牡丹亭》,一直看到沈世华、华文漪、梁谷音、王奉梅、张志红……只要搜到的,一个都不落。
入坑的是张继青的电影版《牡丹亭》,那是南京电影制品厂出品的,好像一幅幅淡雅悠远的水墨画,我第一次领略到昆曲之美。
张继青先生是首届梅花奖第一名的获得者,因为在《惊梦》《寻梦》《痴梦》三出戏表演上的艺术成就,雅号“张三梦”。我却喜欢她老年时饰演的大师版的《牡丹亭·离魂》中的杜丽娘。老实说,她没有沈世华版的杜丽娘有书卷气,也没有华文漪版的杜丽娘俊俏,她饰演病中的杜丽娘,是粗枝大叶的,一出场,一只水袖就拖在了地上还踩住了,演唱时水袖又挂在了春香的发钗上。可这些小小的失误,你会原谅的,因为她已八十高龄了。当然艺术不能有这样的借口。
可她一开口唱,你就忘记了她所有的瑕疵。她唱《集贤宾》,第一句“海天悠,问冰蟾何处涌,看玉杵秋空……”先带着愁容舒缓送出台词,然后在“看”字上拔高,一下子就把人带入到杜丽娘的离愁别绪之中。她给春香和母亲交代后事,我哽咽数次;与母亲拜别时,因为腿伤,没跪下去,我几乎失声痛哭。昆曲的演唱,经魏良辅、梁辰鱼改良,在字声、行腔、节奏上都有严格的规范。唱字时,一个字清楚地交代了头、腹、尾。在我听过的昆曲演员中,张继青的咬字归音,堪称典范。尤其是在以箫管为主伴奏的昆曲演唱中,字重腔轻,情、气、声三者和谐统一,尤显从容大气,格调清奇,正是“水磨调”的本色。昆曲看多了,我就有些挑剔,总觉得张继青的戏,是适合听的,心烦时,快乐时,听听她的《牡丹亭》,那真是幸福之至。
沈世华的一折《牡丹亭·寻梦》,我又迷上了她,才明白原来昆剧的身段是何等重要。如果说,张继青版的杜丽娘端庄多情,沈世华版的杜丽娘则是一位清纯脱俗的大家闺秀,让你一下子就记住了她。
我又在网上搜到了她的《游园惊梦》,可以说每一个动作都可入画。
晚上,我不想写东西时,就一遍又一遍地看她的《牡丹亭·寻梦》,她着孔雀蓝绣花褶子,着粉色小蝴蝶衫,着白帔,娇小的身子一弯腰,一挥袖,每个动作跟其他演员越比,越觉得她的好来。她笑时,歪下头,娇羞迷生。生气时,嘴一噘,又憨态别致。还有她的眼睛,顾盼生辉,眼神所到之处,让人感觉花园无处不美。也近八十岁的老人了,在台上依然是二八佳人的姿态神色。网友不停给她留言,不外是:沈老师美了一辈子。绝世芳华。岁月不输美人之类溢美之词,我觉沈老师当受之。
沈世华自传讲到她青年时代向俞振飞求教,俞先生发现她只专注学戏,心无旁骛,即使剧团集体出游,她也宁愿留在车上背戏。俞老便告诉她,修养源自生活,学会从大自然中体会美感,表演时眼中才不会空洞无物。我能在她版的杜丽娘眼眸之间,窥到撩人春色、湖山石边、垂杨线、榆荚钱、大梅树……她的每一处造型都极富雕塑美,就像花木舒枝展叶,协调流畅,不着力、不别扭。而欢悦时的拊掌颔首,颦眉浅笑,又那么随意自然,像极了花枝在微风中摇曳的神态。摇曳过后,依然宁静。
沈世华的戏不多,能查到的也就是《牡丹亭》《思凡》《刺虎》《长生殿·絮阁》《琴挑》,都是中老年之作,亦是精品。特别看她的《长生殿·絮阁》,因生唐明皇的气,坐在地上撒娇的样子,活活小姑娘神态。她二十多岁出名,与华文漪、张继青同为江南三旦,后来又因为命运使然,下厂当工人。复出主演了昆曲电影《西园记》后,又因为家庭,北上,当了中国戏曲学院老师,成为新中国昆曲第一位教授。
她的戏好似鸦片,过一阵,我就想看。剧情已经熟透,唱词都能背了,一折戏也就三十多分钟,可那一招一式,就是诗,让你回味无穷。我有时情不自禁地跟着她学扇戏,学抛水袖。我把她跟其他昆曲闺门旦做比较,发现她的水袖动作最美,花样最为繁复。还有她的眼神,能把观者拢住。她在《牡丹亭·寻梦》中,演活了杜丽娘的喜悦、悠闲、欢快、悲伤、娇羞。学书生的样子,爱煞我了。隔着屏幕,我能清晰地看到她稍稍站不稳的步子,看到她演唱时急促的呼气,有时我比她还紧张。
每每这时,我就好想看看她如何唱《牡丹亭·写真·离魂》,好想她永远在舞台上唱下去。
前不久,我到中国戏剧学院观戏,循着锣鼓声,到排练厅,看到一个青年武生背扎四靠旗在舞枪,我不由地想象沈世华教学生的样子。到了剧场,我瞧着观众席,多么渴望能看到娇小的她。在长着法国梧桐的校园里,我又想象如果遇到她,我第一句话该说什么。
比沈世华小几岁的王奉梅,是她的学生,也是我最喜爱的昆曲表演艺术家,她的《牡丹亭·写真》,在我有限的观戏经验中,认为是最棒的。她把这个接近独角戏的折子戏演得那么扎实,每一个唱腔、身段,你都不忍放弃。特别是她给春香说“咱也有人了”时,那娇羞的动作,一下子成了我观戏记忆中再也抹不去的经典。
今年一月,张继青先生离魂而去;四月,华文漪寻梦而去,她们留下的昆曲之美,却长久地滋养着我的生活。(文清丽)
【编辑:张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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