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从小就看着长辈吃蹄花长大的四川娃娃来说,这个画面也谈不上美好:炖到软糯的猪蹄躺在碗里,勺子舀起来肉皮摇摇欲坠,沾点海椒蘸水,赶紧一大口包到嘴里,然后嘴巴鼓捣几下,像吐瓜子壳一样,挤出几颗骨头或蹄子尖尖……猪蹄子的肉不多但骨头多,小饭馆里几个人围坐吃完蹄花饭,桌子上简直像乱坟岗。
我爸年轻的时候喜欢吃蹄花 Brunch。早上 10 点抵达蹄花汤饭馆 —— 一个大口浅身的碗装着蹄花和奶白色的汤,上面漂着葱花端上来,再来一碗不要钱的甄子饭、一小碟蘸水,我爸三下五除二、风卷残云地解决了早餐。这是川南才有的吃法,外地朋友每每听我讲起,都要问一句:早上这么吃腻不腻?有辣椒蘸水解腻,倒是还好,至少比把蹄花汤当宵夜吃的人更不容易长胖一些。
将蹄花汤作宵夜,是四川人自古就有的习俗,1909 年出版的《成都通览》里「成都之家常便菜」有「炖蹄子」,应是指猪蹄。解放前的公馆里,除了月子里的女人吃炖猪蹄,也有家厨在五更鸡(一种以铜铁或竹木制成外罩,中置油灯,便于夜间煮食的小炉)上煨一小碗猪蹄,供男主人半夜饿了垫垫肚子。
蹄花汤是成都「鬼饮食」里不可缺少的角色,下班后溜到街边小摊或小馆子里喝上一碗,很巴适。© 婕婕高爱碳水
进入 21 世纪,蹄花汤逐渐成为出租车司机、歌舞厅和网吧小年轻、夜班职员这类「夜行动物」熬夜后的慰藉。最初的街边小摊卖到天亮收摊,后来搬进铺子里营业时间也延长到了凌晨 1 ~ 4 点。蹄花汤的品种变得更丰富了:加了酸菜的酸汤蹄花,加了各种补品的药膳蹄花,还有加山药、海带、菌子的各种版本……
成都卖蹄花汤的店很多,最有名的就是「老妈蹄花」。不同于「麻婆豆腐」「宫保鸡丁」「夫妻肺片」「钟水饺」……老妈蹄花并不是什么「四川名菜」,也不属于「传统特色名小吃」,翻遍川菜书籍,也找不到蹄花汤的踪迹。它原本是民间菜品,做法也不复杂:选猪前蹄,焯水后放入汤锅,要想汤更浓,可以搭配棒骨、鸡架。调味需盐、生姜、大葱,加入少许料酒,大火烧开,转小火煨 3 ~ 5 小时。20 世纪 90 年代以后,为了让汤更白,也有餐馆加入三花淡奶。
与猪蹄同等重要的是蘸水,我甚至揣度外地人不喜欢吃炖猪蹄是因为他们不会调蘸水。在四川,不要说区县之分,哪怕住在成都市同一条街,每户人家调的蘸水味道都不同,其差异之微妙就好像世界上没有两片一模一样的树叶。
一碗地道的蹄花汤离不了一碟红亮亮的蘸水。© Plumommy
一碗基础的蘸水一定要有红油海椒、盐、味精、酱油、醋、糖、花椒粉、葱花、蒜泥,但是只有这些还不够优秀。自己做的豆瓣酱剁细,热油里过一遍,加进去调味,又能让滋味更上一层楼。在此基础上,还可以加入炒过的泡椒、小米辣、青椒、豆豉、水豆瓣、花生碎、芽菜碎……一家店的蹄花汤好不好吃,蘸水是一大指标。我从小到大听过无数次长辈说「这家店的菜还可以,就是蘸水有点一般」,没有蘸水,蹄花就无法下咽。
同样来自猪的四肢,猪肘可以做名菜「老君煨肘」「坛子肉」,猪蹄则难登大雅之堂,过去的宴席绝无猪蹄做的菜品,馆派厨师也不屑于用猪蹄做菜。但对老百姓而言,猪蹄的性价比实在吸引人:猪肉七毛六一斤的时候,猪蹄只需三毛三,在凭票供应的年代,一斤肉票可以换三斤猪蹄。虽然骨头多,蹄花汤好歹算肉菜,提前煨好、上菜快捷,加入配菜也算丰盛,因此不管是老百姓还是小馆子老板,都乐得做蹄花汤。
蹄花汤伴侣必属白芸豆(四川人叫「雪豆」)无疑,这种产自高原地区的豆子直到今天价格也比黄豆、豌豆贵,从前穷人家根本吃不起。白芸豆易发霉,我好几次去农贸市场买豆子,店家都打开一麻袋让我挑好的,这还是在北京,在四川等潮湿地区,雪白新鲜的白芸豆价格更不便宜。这也很好地解释了为什么如今四川街头的蹄花汤中,白芸豆如「大海捞针」,还有一些餐馆用干豌豆代替,或者就是一碗白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