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着一群孩子,一个个如同地里的玉米棵似,地一天天高起来,女主人那“得再盖几间新房”的唠叨,跟秋天的连阴雨一般,越来越勤,越来越稠。男主人架不住女人的唠叨,默不作声地在家后坡,坐山朝阳的半坡地,开始整房场了。
整房场不是一蹴而就能完成的。在没有炸药、没有拉车,甚至没有钢钎、铁锤的境况下,全凭一把小镢头、两只烂箢子(撮箕),一早一晚、饭前饭后(晌里是需要下地参加生产队劳动的)耐了性子,刨一点平一点。因此,村里人又叫它“搌房场”。搌房场不需要啥技巧,不用请人也不用放线。一个人或一家人,拿了愚公移山的精神,照着半坡一个劲地挖。,而后,再把挖下的坡土挪到前边溜坡处填平,直到弄出一个平平展展的、能绰绰有余地放下三间房子就行了。急了仨俩月,不急可能是一年半载甚或两年、三年。
场子整好后,就该往房场里挑打墙土了。为了保证房墙的结实,打墙土须是坡地挖出的新土。庄稼地里的黑土太糟,老墙土、沙土没有粘性、纯黄土不支架、易吸水而且容易裂口子。最好的是大半黄土,少半沙粒的沙黄土。倘若不是现成的,就得挑几担纯黄土,再挑些粗沙搅拌。就这样,一层黄土一层沙,要在新挖的房场里推起一座山样的一大堆。
打墙土担够了,还要去远远近近的地方搬运墙脚石。麻骨石太酥不结实,河光石太圆滑垒不出棱角。最好的是在山上砸下的、有棱有角的大青石。要多少哪?地上地下高一尺多、宽一尺多,三间房子四周要走一圈,就估摸着来吧!
方房场、摆跟脚算是盖房起屋的一件大事。先是由看地先生,拿了罗盘前后应应、左右瞄瞄,定出一个座子出午向也或座卯出酉向。而后,匠人才按照先生的定向四角拉线,方出一个完整、周正的房场(长3丈余、宽约2丈)。
房场方好后,主人放上一挂鞭炮,匠人就按照拉线开始摆墙跟脚了。摆墙跟脚算得上一项技术活,一要照线摆直,二要保证墙内墙外露出的墙基周正整齐。如此一来,摆墙基的匠人,可算得上大师傅了,招待就要几荤几素、几碗几碟了。
墙基砌好了,主家便不再着急,能一停好几天、一拖几个月。直到东西齐备了、手头得闲了,才叫上自己一家人也或喊来堂叔堂伯、堂兄堂弟,去房场开始打墙。
打墙得先借来打墙板和打墙杵。打墙板是两块一寸多厚、长五尺开外、高一尺有余的,杨木或柳木板合成的。板的一头有板挡儿,板与挡儿有卯榫相连。三块木板连在一起,组成一个两块长板可以开合、一端有缺口的长方形大木框(说来,这打墙板也是很科学的,开合是为了固定和拆卸,另一端没有挡板,是为了打出的上一板,与下一板墙体相互咬合)。一副打墙板少说也有七、八十斤重,两块长板中间靠上,各绑有半园的提绳便于提挪;打墙杵呢?打墙杵是“丁”字形的,上边横一圆木是握把,双手可以各握一端。相连的直木下端装有碗口大的、石制或铁制的尖圆尖圆、坚硬坚硬、光滑光滑的杵头。
打墙的时候,把打墙板架到砌好的根基上,用一个“井”字样的木夹子(四根木棍相连,又可以插拔的木框),套在打墙板没有挡板的一端,让其与挡板等宽固定好。然后将这个“井”字样的木框往一端一歪,就可以填土了。
这时候,家里的主妇领了半大的孩子们,得赶快把早已拌好的、半湿不*沙土,一锨一锨地撂进打墙板里。沙土填满了打墙板,壮实的男人们便走进打墙板,把打墙杵拎至齐眉,一杵一杵朝装满的虚土狠劲地砸下。眼见着杵头砸向的是抡杵人的心窝子,落下却直砸在抡杵人双脚之间,而且是由左脚到右脚、由右脚到左脚、由后至前挨排而下(这就是技巧了,直下或往前杵使不上劲,过后就会砸到自己的身上,偏了不仅要砸到脚丫子,砸出的墙底也极不匀实)。一眨眼的工夫,抡杵人的身后便露出一个个瓷实实、光滑滑的坑凹,放眼望去就跟摆出的一排排泥碗儿似的。
当先前满满的一槽砸成了半槽,下边装土的便赶紧再往里撂土。装满了,抡杵人再接着杵。一板墙倒三槽土,一槽来回打两次,直到把一板打瓷打平。
一板打好后,把固定打墙板的木夹子夯开、撬松两扇打墙板,再由打墙的壮汉提了调头往前挪动一板,再固定、再填土、再杵打,如此反复绕根基打够一周。
墙打到第二层以上,须得一板一板安“品”字形压着茬口(为了整墙牢固)。到了留门窗的地方,把事先准备好的几根担木放在墙板打进土墙(墙打好后可以先在墙上凿个洞口以供出入,整座房子盖好了才去安门窗)。
由于土是半湿的,所以墙打到三、四板高的时候要歇板。过上六、七天,新打的墙体变干变硬了,才可以接着继续往上打。土墙打平盘以后(四周一般打9板,丈余高),歇几天板,就开始打山墙(6、7板,高7、8尺)。山墙呈三角形逐渐缩至顶尖,打到山墙帽上只有半板(一、二尺长)。打墙人站在高高的山墙上抡杵的样子,很像山顶盘旋的苍鹰。
农村经常讲一句话叫“学会打墙一辈子不出力”,那是正话反说哩。看着抡杵子的人架着胳膊、撅着屁股、扭着腰“嗨哟、嗨哟”唱歌儿似的,其实那是很累人的。打墙杵七八、十斤重,还要拿着架子用力提、使劲砸,一遍下来,气喘吁吁,浑身冒汗。下边撂土的紧赶紧不拾闲儿,墙打的越高撂土就越费力,一天下来是腰酸背痛胳膊困啊。
四周墙体打好尚是毛墙,还需要家人拿了手掌样的拍墙板(带把的靴头一样),逐一产刮、填补和拍打,把整个墙体溜得瓷光平滑,使其达到防雨水侵蚀又美观舒适。墙体上,打墙时留下的很多透气,又不淋雨的小圆洞,就成了麻雀们日后安乐的家。
上梁时,左右邻居都会前往帮忙看热闹。很多人喊着号子,共同把早已做好的两架三角形的房梁,抬举起来等距离地加到前后墙上,让两架梁与两座山墙对应,使一座房子三间等分。架起的新梁上贴着红纸写下的的“福”和“吉星高照”,左右支架上贴着“上梁正逢黄道日,福地恰遇紫薇星”,及其“姜太公在此,诸神退位”等吉祥帖。两架大梁架好后,一挂长长的鞭炮开始炸响,初具规模的新房即刻便笼罩在一派喜庆之中了。
之后的工程还有很多,譬如扣檩条、钉椽子、摊笆箔、苫草合瓦(苫草是草房,苫瓦称瓦房,四周苫瓦、中间苫草的叫“瓦肩飞”)等。这些是本家人所做不来或做不了的,一般都要请泥瓦、木工匠人。只有多位匠人合作,凭了多年的经验和高超的手艺,才能把房屋修盖得严丝合缝,周正美观,其工序和讲究那就太多了!对了,我们豫西南草房子上苫的草,和其他地方苫的茅草或稻草、麦秸草是不同的。我们所用的是伏牛山特有的“黄背草”,那草干儿细光且结实。用它苫的房子,三几十年不腐、不漏。
新添一处土墙草屋,是农家人多年的梦想。新房落成,又黑又瘦的男人,望着喜得有些疯癫的女人,终于使木木的老脸现出美丽的爽朗。
土墙小屋空气流畅,冬暖夏凉,它是祖宗先人世代安身栖居之地,更是其繁衍生息的产房。那份古朴与温馨,将永久地存现于我们的梦乡!
翟传海(中国散文学会、中国散文家协会、中国金融作家协会、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