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这辈子,叶雄都断不了和“毒品”的联系了。只是,曾经,她是吸毒者,现在,她是禁毒者,一字之差,人生状态相去甚远。
1957出生的叶雄说,今年她“18岁”。叶雄做过会计,“2020-1957”,这道小学生都会的题,她自然不会算错。为什么号称自己“刚成年”?叶雄不是为了显年轻,而是因为距离她的“重生”,今年正好是第18年。
被法律“推醒”的人“毒到底能不能戒掉?”叶雄不止一次被问到这个问题。她的答案是:“毒难戒,但毒一定要戒,如果吸毒者自己有坚定的信念、身边有完善的支持系统和专业人士指导帮助,戒毒不是不可能的。”
18年,是叶雄目前保持的戒毒康复时长。她说,其实还有比她戒毒时间更久的人,他们都在各自的人生里安稳生活。
叶雄的涉毒经历不是秘密。20世纪90年代初,叶雄和朋友一同经商,团队里有人吸毒,屡戒不成。叶雄恨铁不成钢,“这有什么做不到的?我做给你们看,到时候看你们还有什么借口。”
结果,叶雄自己也成了那块“铁”。
“不要高估自己对毒品的抵抗力。”回想起自己对毒品身心依赖的样子,叶雄还是会摇头。
为了满足自己对毒品的渴求,叶雄花光了积蓄,后来还开始变卖东西,对自己有纪念意义的项链、房子,甚至她卖了女儿的钢琴。看到女儿惊讶又失落的样子,叶雄惊醒,“我到底在干什么?”
叶雄早年离婚,独自抚养女儿,她很爱女儿,却不想自己成了伤女儿最深的人。和女儿抱头痛哭的她希望有人可以帮帮自己,然而,当毒瘾上来,这些理智又都没有了。
把叶雄“推醒”的是法律的惩处。
2000年11月,叶雄被强制隔离戒毒。10岁的女儿看着她戴上手铐,被警察带走。“女儿没有哭也没有闹,就眼巴巴地看着我,问了一句‘妈妈,你走了我怎么办?’”这句话像钉子,敲在叶雄心上。
那么多年过去了,那一天发生的事、那一刻自己的愧疚,叶雄还是记得清清楚楚。如果下戒毒决心有启动按钮,叶雄觉得亲情是一个开关。
叶雄被强制隔离戒毒后,前夫要求变更抚养权,这“刺激”了叶雄。“我不想变更抚养权,可我连自己都管不好怎么管女儿。”心底有个声音告诉叶雄,如果不戒毒,就没有资格做母亲。
可叶雄不知道该怎么戒毒,看着那些因为毒品“面目全非”的人,“我不想变得和他们一样,可毒真的能戒掉吗?”叶雄怀疑着。
那时,叶雄遇到了戒毒路上的第一个助力者,女子强制隔离戒毒所民警楼倍华。“楼大”用尊重的态度、智慧的教育方式,给叶雄灰暗的心灵带去了阳光,也给她种下了“用生命影响生命”的种子,“我真的希望你能成功,不仅让这个群体看到希望,也给我们鼓鼓劲。假如真的只有1%的人可以成功戒毒,我希望你就是那个1%。而且你康复后,完全可以从事这方面的工作,用自己的经历去帮助大家。”
原来如此不堪的自己还能得到别人的期待,那一刻,叶雄泪流满面。
“挺过”近在咫尺的诱惑“只有明确了自己要什么样的人生、怎么样活着,才有可能找到戒毒的真正动力。”叶雄觉得,自己的戒毒动力应该是来自感恩、对尊严的需求和想要重新融入社会的目标。
2002年3月16日,是叶雄的“生日”,走出强制隔离戒毒所大门的她开始了自己的“第二人生”。
一般,在网络“爽文”小说中,重生的女主角都能一路开挂、乘风破浪,实现“逆袭”。但在现实里,“重生”的叶雄没有这样的“主角光环”。出所后的她一度很“危险”。
2002年,禁毒法还没有颁布实施,没有禁毒社工,更没有现在“出所必接”的要求。叶雄是一个人孤孤单单出所的,望着陌生又熟悉的街道,该去哪里?房子早就卖了,又不想用这样的面目向亲友求救……叶雄很茫然。
出所后,叶雄第一个联系的人是女儿。她们约在人民广场,还在念初中的女儿请叶雄吃了一顿肯德基。然后,女儿就回家了。“她知道我没地方去,可是她还是个孩子,能有什么办法……”当天晚上,叶雄找了家浴场过夜。
“很可怜,也很危险。”叶雄分析,虽然不至于回归第一天就开始吸毒,但要是有一点点把持不住,就容易重蹈覆辙。
不过,叶雄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幸运的人。就在她茫然无措的第二天,路上偶遇的朋友收留了她,还给了她一份“工作”——到朋友的棋牌室当“小工”。即便知道去棋牌室的都是以前的朋友,即使能预测大家见面有多尴尬,叶雄还是接受了,因为这是她当下唯一的选择。
那时的叶雄已经四十五六岁了,无论是出于昔日情谊还是年纪差距,去棋牌室的朋友都不好意思“使唤”她,有人向老板建议,给叶雄点钱,让她能生活就好了。可叶雄自己知道,她要的不是施舍,而是通过自己的努力重新开始。
棋牌室的环境没有那么单纯,来来往往的客人中不乏吸毒者,毒品离叶雄并不远。
“会不会再吸毒,选择权还是在自己手里。有人说朋友引诱,但真正的朋友不会坑你。自己再算算吸毒的那笔账,不会再想了。”不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叶雄是这么“挺”过来的,所以后来在开展同伴教育的时候,她的话才那么有说服力。
然而,叶雄也对当时的状态有过质疑,这就是自己想要的戒毒康复生活吗?自己这样算康复了吗?“楼大”提到的“康复后用自己的经历去帮助大家”该怎么实现?
2003年,叶雄似乎摸到了解开问题的钥匙。
年近半百的“学生”2003年,生活逐渐稳定的叶雄与家人、亲友恢复了联系,在朋友的帮助介绍下,她得到了一份在国企人力资源部的工作。同时,她也开始参与一些禁毒公益机构组织的禁毒志愿宣传活动。
有人觉得叶雄运气太好了,似乎总有“贵人”相助,叶雄也很感激一路扶着她、撑着她的好心人们,没有他们的信任、支持,她现在的眼睛里可能不会出现那么多光和亮。但她也想告诉每一个总是抱怨自己“不够走运”的人,“先做好自己。很多人都在呼喊要尊重、要接纳,可是你尊重自己了吗?你做到可以让别人接纳的样子了吗?”
叶雄也遭遇过有色眼光,公司因为她的经历心怀芥蒂,婉转表达要她离职;租住地的警方觉得她是个“定时炸弹”,随时可能对社会治安产生影响……叶雄难过过、不解过,可慢慢她释怀了,这或许也是吸毒带来的代价。既然无法改变别人的刻板印象,不如想想怎么让自己过得更好,体现自己的价值。
2003年起,上海率先实行社会工作者职业资格认证考试制度,733人通过了注册,成为上海乃至全国首批注册社工。社工要给服务对象提供什么帮助?他们需要什么?当从事禁毒工作的堵亚静机缘巧合下得知叶雄的故事后,邀请她作为“特殊教员”给社工们讲讲她的故事和戒毒人员在康复路上的需求。
叶雄从不避讳自己的涉毒经历,如果自己的经验教训能帮助到别人,她愿意。那时的叶雄自己摸索着通过热线、写信等方式帮助那些想要摆脱毒品的人,但距离专业社会工作还相去甚远,她凭借的只有自己的经历和经验。“我没他们那么专业,但能提供一些借鉴也是好的。”叶雄心中对专业充满敬畏。
手写1万多字材料,两个多小时流着泪的讲述,叶雄从社工们的眼中看到了鼓励与肯定。他们的温暖让叶雄想更靠近一些。2005年,已经完成三年戒断的叶雄得知有机会从事禁毒社会工作,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叶雄毕竟是个“门外汉”,为了适应工作,她开始了专业学习之路。白天接热线、作服务访谈,晚上学习社会工作知识,看书到凌晨一两点是常态。有时已经躺倒在床上,但脑子还没有休息,想到不明白的问题,她又会起来打开电脑,慢慢地敲击键盘,查询相关资料。因为工作而结识的多位高校社会工作专业老师也成了她的“智囊团”,为她的学习之路提供了专业支持。
要知道,那时叶雄已经快50岁了,重新学习,没有那么容易。但她硬是通过学习获得了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资质,后来又通过了社会工作者职业资格认证考试。
有人说,这些年叶雄使在禁毒社会工作上的劲道如果用在其他地方,可能早就赚得盆满钵满,重回当年经商时的“荣耀”,她这样有点浪费了。
“有人会把钱作为衡量成功的一个标准,钱当然重要,可是对我来说,也许在其他领域,我能体现的价值就是为自己挣钱,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可以帮助那么多的人。”叶雄的这份感悟始于性格,更源于自己经历过的痛苦。
“我只是被看到的那个”“大家好,我是上海市禁毒志愿者协会的叶雄。”这是叶雄现在最常用的自我介绍。
成立于2008年3月的上海市禁毒志愿者协会,是由社会各界人士和单位自愿组成的从事对戒毒领域工作提供志愿者服务的专业性的非营利性社会团体法人。
叶雄作为副秘书长仍在继续学习,除了凝聚一批志同道合的同伴,探索了如今已经形成品牌的“同伴教育”模式,将“同伴教育”运作得更加专业化。她也需要统筹、策划、参与禁毒志协的其他各项工作。比如,2019年,禁毒志协就策划组织了“微光献礼行动”,动员公众加入禁毒志愿服务。
在很多戒毒人员心里,叶雄是成功戒毒康复的代名词,见到她就像见到“偶像”。叶雄却没有因为这些“追捧”而改变初心,“可能因为我年纪比较大,对他们就像是自己的孩子、兄弟、姐妹,他们爱我也是因为他们和当初的我一样有改变的心,我对他们有责任。”叶雄并不认为自己一定比其他戒毒康复人员做得好,只是她被看到了。
叶雄经常会想到刚得到正式工作时,每天早上路过延中绿地,看着阳光下的街景,她会落泪,“吸毒的时候,永远醒在夜里,很久没有看到过太阳了,原来阳光是那么明亮。”
回头看走过的这18年,叶雄把这段人生分成了生理脱毒、心理康复、回归社会、实现价值四个阶段。每个阶段遇到的人和事,点点滴滴汇聚到一起,成了照耀指引叶雄前行的光。而没有放弃自己的叶雄,也早已成了照亮别人的光。
“但不要以为戒毒康复是一条容易的路,这其中的苦痛难以想象,如果可以,从一开始我就不会碰它。”这是“成年人”叶雄的忠告。
记者 | 徐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