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期而来，丈量着夜的长度。他仍在门槛上吸着烟，仿佛呼吸着岁月的味道。此刻，鸡儿狗儿不来，村人也不来，连空气也在一块块凝固。刹那间，大门口成了巨大的空洞，这样的虚空将他的身影变得愈来愈小，恍惚浓缩成一个黑点。吐出的烟雾，却又将他裹成了一团雾。眼睛一闭，脑子里出现自己一路走过来的样子，还有那些作古了的人影儿，全电影般一一回放。他知道，那是被他克死的但又无法解释的一个个生命。也许，冥冥中都有各自的命数吧。不一会，又出现儿子黑瘦的面孔。他清楚记得那年春天，儿子领着一班人破四旧，到处砸菩萨、挖祖坟。咣当，一个菩萨倒下了，跌成一地碎片；咣当，一座坟墓被刨开了，露出白森森的骨骸，那是先祖的生命，一个家族的来脉。要命哪，要命哪……只差喊天了。自然，没少挨他的烟杆。可一回头儿子又去挖坟了。那天夜里，见了满屋子金银铜铁的光亮，不由大怒：遭天*的，遭天*的。骂声未落，一烟杆将儿子打翻在地。没过多久，儿子果真在一个雨夜遭了雷劈，轰，再也没起来。出殡时刻，地坪上一片呜咽，他却在门槛上吸着烟，闷闷的，一句话也没有。村人不禁暗地嘀咕，这老家伙老糊涂了，不知轻重了。
九十八岁生日一过，仁老爹忽然对儿媳说，他要走了。小月自然不信。你想，老头儿的脸上还泛着红光，怎会死呢。可谁也不曾想，那天上午，大家正在稻田里收刈谷子，突然有人喊，打火啊，打火啊。于是一齐奔去打火，火熄烟消后，才发现仁老爹躺在床上断了气，像睡着了。只是，那根烟杆儿仍抓在手里，抓得很紧，像抓住了九十多年的岁月，嘴角边还挂着一绺笑，那笑，奇怪而且神秘。他的死是寿终正寝，自然属喜丧。一个个村人吃着香喷喷的箩卜拌豆腐，满脸欢喜，却不料，听见他孙子说，大爹是自己点燃了帐子，关上房门的。众人一片惊愕。而我觉得他也许自认为活够了，把许多人的寿命拿过来一块活了，也把人世阳间的事情看得差不多了，是该走了。
月儿又一次从后山上升起，把村庄照得通明，小月切了一撮烟丝，走到大门口一看，空的，只有月光在门槛上慢慢流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