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过金庸《书剑恩仇录》的人,都会对书中讲述的一重大情节印象深刻,即:乾隆为海宁陈家之子,其六巡江南就是到海宁寻母。弟弟陈家洛是红花会首领,不断劝他恢复汉业。《书剑恩仇录》将“乾隆是海宁陈阁老之子”说得言之凿凿,读者不由得将信将疑:到底是不是真的?
实际上,把乾隆说成海宁陈家之子并非金庸首创。金庸之前,不断有文人添枝加叶,把这个说法越说越圆满,后来几近弄假成真。
最先提出这个说法的,应该是清末著名诗人、学者王闿运。
王闿运在所著的《湘绮楼文集》中说,乾隆的生母是热河的民间女子,汉族人,家道平常,十三四岁时到北京入选了秀女,被分发到雍王府做丫鬟。雍正有一段时间生了重病,这女子对雍正悉心照料,两人最终日久生情,珠胎暗结,产下一男孩,取名弘历,即后来的乾隆皇帝。
王闿运是一个很有名的历史学者,由他来讲这个故事,人们认为可信度真。
这个故事最妙的地方,是从血统上否定了乾隆的“纯正”满人身份。
王闿运开了这个头,后继者接踵而来。
热河都统的幕僚冒鹤亭也讲了一个非常精彩的故事:每年秋天,康熙都要带领一众皇亲贵族到热河狩猎。有一年,雍亲王胤禛随驾射得一只梅花鹿,听说鹿血大补,便贪吃了几大盅。哪知鹿血不但补,而且壮阳。晚上宿避暑山庄,雍亲王肾上腺分泌激烈,精虫上脑,难以自持,北京的雍王府虽然嫔妃众多,但远水解不了近火,情急之际,饥不择食,他将行宫内奇丑无比的汉族宫女李氏推倒,成就了鱼水之欢。第二年,康熙又到避暑山庄,发现丑女即将分娩,大为震怒,追查此事。不得已,雍亲王承认是自己*好事。康熙不能容忍丑女宫殿在分娩,让人将她带入草棚马厩,在草房里生下了乾隆。
冒鹤亭说,这故事可不是他本人编造的,是从热河当地宫监那里听来的。至于乾隆出生的那草棚马厩,清廷每年都有拨专款修葺。
冒鹤亭还说,官修的《热河志》中还特别提到过这间破烂不堪的草棚呢。而且,后来乾隆奉母南巡,江南命妇私下都说太后是长得很丑很丑的。
著名作家周黎庵就根据冒鹤亭的讲述写了《清乾隆帝的出生》一文,发表在《古今文史》上。
毫无疑问,冒鹤亭的讲述比王闿运精彩多了,不但生动传神地刻画出了康熙、雍正父子的苛刻、峻急的形象,还在乾隆母亲汉族人的身份上加了一笔:丑。
冒鹤亭的说法得到了更多人的认可,台湾史学家庄练、小说家高阳等都接受了这种说法,还着力考证,最后考证出这个李氏勤部名字叫李金桂。
庄练和高阳等人为什么相信这种说法呢?除了那间不像样子的草棚是个物证外,关键是乾隆自己也承认自己是出生在承德避暑山庄的。
尽管《清高宗实录》里白纸黑字地记着“康熙五十年辛卯,八月十三日子时,诞上(指乾隆)于雍和宫邸。”但是,乾隆朝任军机章京的管世铭在跟随乾隆去热河狩猎、夜宿避暑山庄时,写了一首马屁诗,说:“庆善祥开华渚虹,响声犹忆旧时宫。年年讳日行香去,狮子园边感圣衷。”管世铭生怕别人看不懂,还在诗后作注,称,“狮子园为皇上降生之地,常于宪庙忌辰临驻。”乾隆读了这首诗后,并无异议。这就说明了乾隆是承认自己是诞生于承德避暑山庄的狮子园的。
此外,嘉庆元年(1796年)八月十三日,已当太上皇的乾隆在避暑山庄过86岁“万万寿节”时,嘉庆写诗庆贺,其中有“肇建山庄辛卯年,寿同无量庆因缘”,诗后注云:“康熙辛卯肇建山庄,皇父以是年诞生都福之庭。”嘉庆二年(1797年)乾隆又在避暑山庄过寿,嘉庆再次写诗祝寿,诗的小注中同样记:“敬惟皇父以辛卯岁,诞生于山庄都福之庭。”
在冒鹤亭这儿,乾隆的血统不仅被改为一半汉人、一半旗人,母亲还成了一个奇丑无比的母夜叉!
冤,真冤!
曾任民国国务院总理熊希龄还嫌不够狠,整出了一个更狠的猛料。
熊希龄说,他曾在热河行宫看到有一处与周围楼台亭榭格格不相入的茅草房,就在“东宫”(俗称“太子圆”)内,形迹可疑,不免仔细咨询知其掌故者。一名80多岁的“老宫役”于是讲述了茅草房的来历:乾隆的母亲不仅是汉人,丑,还特别傻,人称“傻大姐”。“傻大姐”的家原在江南,随其家人到热河营生,被入选为侍女,在避暑山庄打杂,机缘巧合,结识了雍正。“傻大姐”对雍正暗生情愫,且有了关系,后来就在茅草房产下了乾隆。
胡适从熊希龄那儿听到了这个故事,就郑重其事地记在自己的日记里。随着《胡适之日记》的公开,乾隆的生母是“傻大姐”的传闻便在坊间传得沸沸扬扬了。
不难看出,熊希龄讲的这个故事其实是前面王闿运、冒鹤亭故事的糅合和改版,在王、冒两故事的基础上给乾隆的母亲加了一个标签:傻。
当然,乾隆的身世被翻炒得最为曲折、离奇的还是晚清天嘏在《清代外史》里所记。
《清代外史》在说这一段时,还用了一个非常抢眼球的标题:《弘历非满洲种》。
弘历就是乾隆的名字,该标题开宗明义:乾隆根本就不是满族人!
不是满族人,难道是汉族人?
对,就是汉族人。
天嘏在自己的书里讲了一个让人脑洞大开的故事:在康熙朝,皇太子两次被废,储位迟迟未定。为了能做上储君,身为皇子的雍正挖空心思、机关算尽。而让雍正最为苦恼的,是他生育不繁,迟迟没产有王子。康熙五十年(1711年)八月十三日,雍亲王妃终于生产了,可是,到头来,产下的却是一个女婴。雍正无比失望。恰好,浙江海宁的陈世倌家也在同一天产下了一个小孩,男的。陈世倌和雍正关系十分密切,生儿心切的雍正让陈家把男孩抱入王府,成功地实施了调包计,把自己家的丫头换来了陈世倌家的儿子。
天嘏还透露了一个秘闻,说,乾隆长大后,也知道自己不是满洲人,经常在宫中身着汉服,还问身边的宠臣自己像不像个汉人。
天嘏说,乾隆身着汉服的情节,可不是他胡诌的,宫中有画像为证。
的确,乾隆汉化思想严重,经常穿前明的服饰显摆,还让画师照着画下来。这些画像还保存着呢。
哈哈哈哈!满清从汉人手里夺取了江山,哪知传来传去,不知不觉地又传回到了汉人手中,妙啊妙啊!
天嘏这个故事最受百姓欢迎,一下子就流传开了,风头远盖过前面几个,很快就惊动了一个重量级的小说家——许啸天。
许啸天是以写历史题材著称的鸳鸯蝴蝶派小说家和剧作家,读了天嘏的《弘历非满洲种》,颇以为然,随即在自己的代表作《清宫十三朝演义》中援引了这一故事,非但有鼻子有眼地描述了“以凤换龙”的全过程,还增加了乾隆借南巡之名去海宁探望亲生父母的情节。书中写,由于陈阁老夫妇早已去世,乾隆到了墓前,用黄幔遮着,行了做儿子的大礼。
《清宫十三朝演义》销量很高,从1926年首次出版至1949年间就重版了将近三十余次,海宁一带的老百姓都咬实了乾隆就是陈阁老之子。
一个叫富察敦崇的旗人忍无可忍,专门写了一本名叫《皇室见闻录》的书,为乾隆辩明正身,他在书中说:“以雍正之英明,岂能任后宫以女易男?”他还谈到,皇孙诞生,按例王府要立即差派太监,先到内奏事处口头上报,再由宗人府专门写折子奏报皇上,以备命名,岂能拖了几天甚至几个月还没有申报的?若是雍亲王府已按时申报生的是女孩,又怎能过了几天又改为是男孩?
但是,与销量火爆的《清宫十三朝演义》相比,富察敦崇的《皇室见闻录》根本就是一本地摊级的垃圾书,人民群众看不到。则“乾隆是海宁陈阁老之子”的说法继续在民间发酵、蒸腾。
等到祖籍为海宁的武侠小说家金庸写就《书剑恩仇录》一书,“乾隆是海宁陈阁老之子”的身世算是坐实了,怎么洗也洗不清了。
事实上,金庸在《书剑恩仇录》的后记中有妩媚且俏皮地说,我也知道乾隆是海宁陈家后人的传说靠不住,历史学家是不喜欢传说的,但写小说的人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