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听得远处齐腰深水田里有人在招呼我们:“说堤包子上飞跑的两个伙计,跑得直“逗”的,不是我的武汉来的两弟兄唻?”
“说是的,是的!请问你是哪一位?”飞脚急打住。“我是你们的柏哥子呀!快些儿的等我一下,呼根烟卷儿再上墩不迟!”话音未落柏哥子已淌水过来了,手里提着刚才作业的那把长柄镰刀,一步一哼哧还搭上一连串家乡礼行话!原来他适才是在割谷蔸子备作越冬烧柴。柏哥子是贫农成份下深水田割点谷草残根败絮旁人也不好责难,下浅水田少受冻但草蔸短浅不好下刀!
弟弟把老哥子一把拉上堤坡,柏哥子口里一面念念有词还是一长串“希客,回来了好!”象弹棉絮,一面从扎腰棉袄里拈出一撮烟丝,锡纸一捲,顺势用口水一抹就往我手上递来!我急躲闪只听得老哥又是一长串“希客,希客”,连声啧叹!
我们三弟兄借助一支烟卷的暖烟驱赶柏哥子身上从水田里带上来的寒气,哥哥的赤脚上泥水圄囵,冻得发紫的两条腿不由自主地只顾在凛风下打颤......
霜风把割下的谷兜子一波一波都吹到堤坡边来了,弟弟要柏哥子趁势收起回家冻不得了。柏哥子说天色还早,气温确实低了点,哥哥出生农村种田的命不比你们大城市读书呀!我们只有目送老哥子转身一步步䠀向谷茬远处而去,老远了他还不停挥手要我们快些儿跑出风口上墩去......
柳村庄户就散落在洪湖浪堤上,草舍连毗依堤弧而排列,凡过往行人别无蹊径必定要打从各家门前经过。弟弟和我一举获得老柳家“自家远客蓦归”带来的一连串惊喜招呼。
六屋里兰郁伯母的草舍就在村口,她一把拉住我俩,上下打量反复念叨:“我的儿啊,你们是怎么得回来的哟?说有几百里路哇我的儿呀!”说话间伯母已在拭眼泪,之前我们并未曾见过这位伯母。
“说你们居那么大的城市只你独一户姓柳的人家我的儿啊,该有几得受人欺哟儿啊!说好点儿地读书啊!你们的父亲该是怎样个读法呀,儿啊!”“说有‘千猪百羊万担米’的市面呀儿呀!......我的儿啊!”老人拭眼泪的手一把抓住我的手轻轻抚摩,一双几十年种田打渔的手有钝锉般的粗糙。伯母又去摸弟弟的实心手板,“糖皮白肉啊,我的儿啊!这是白面书生的手啊儿啊!......”
天可怜见!伯母给我“使钝锉”我至今未敢稍忘。老人执少年手推断“诗书传家”的觊觎落空了!她旧社会来柳家一定早听说过我父亲十三岁即背井离乡,流亡负笈学业有成的传说,没料到日后又亲眼所见弟弟和我背离父亲修身治学从事科研之正道,“毅然”回乡务农“滚一身泥巴”的“壮举”!
“好好的书不读跑去种田!”老人疑惑了。大家都弄不明白了!
弟弟和我也没料到一年之后的文革第三年,我们俩真的归田了。作为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了,担心在外方“受欺”,“叶落归根”了。
而今下乡务农已过去五十年了。遥远了!
云树高雁远了,七港流雾远了,仓谷池鱼远了,社酒村飨也远了!还想脚生风插翅归去,“儿童相见不相识”了......
“得回来就好哇,儿啊!”
正是:七港飞云雁语哀,霜风啸野客归来,
从来记得伤心亊,钝锉婆挲苦母怀。
——公元二O一六年冬日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