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讲授唐代散文的时候,做了一个精简化的实验,那就是,只讲两个人,韩愈和柳宗元。对他们两人,又只各选一篇,重点讲解。
我拿唐代散文来做精简化实验,也是讨了一个方便,因为那里的果实本来就比较寥落。为什么寥落?因为边上的邻居取得了大丰收,地气、人气都向那里聚集了。哪个邻居?唐诗。
唐诗的丰收确实惊人。可谓英才密布,佳作喷涌,整个民族的文化激情都在那里获得熔铸和淬炼。结果,对唐诗的知晓程度,也就成了一个中国人精神品级的试金石。
但是,唐诗再好,如果塞满了一个年轻人的头脑,成为沉重的记忆负担,那么,他还能领会诗歌本来应该具备的轻灵、潇洒风韵吗?他自己心底埋藏的天赋诗情,还能穿过那么多颤巍巍的古董仓储释放出来吗?
因此,唐诗也应该被精选。精选时应该把握什么尺度,已经成为一门独立的学问。
唐诗总数有多少,谁也无法统计了。只知道,在远离唐代七百多年之后,清代初期的季振宜把他能看到的遗产编成了《唐诗》七百十七卷,共四万两千九百多首,作者一千八百九十多人。后来,彭定求等十人以此为底本,参照明代胡震亨的《唐音统签》,得四万九千四百多首,作者两千八百多人,编成了由康熙皇帝作序的《钦定全唐诗》。加上《续全唐诗》,总共已有五万一千多首。
其实在《全唐诗》之前,已经有不少著名文人在编选本,例如王安石编《唐百家诗选》、元好问编《唐诗鼓吹》、钟惺等编《唐诗归》、黄德水等编《唐诗纪》、王士禛等编《唐贤三昧集》、李攀龙编《唐诗选》等等。有了《全唐诗》,选编起来就比较方便了。其中最著名的选本,出自一个不著名的文人之手,那就是乾隆年间的孙洙(蘅塘退士)编的《唐诗三百首》。
这个选本之所以广受欢迎,除了选得不错外,更与三百首的数量有关。太多了,怕读不下来;太少了,怕有重大遗漏。结果,三百首成了清代乾隆年间比较合适的体量,后来又“合适”了不少年月。
但是,随着现代社会的开始,教育结构的改变,要让大量在各个国际化专业里忙不堪言的人群再去熟读唐诗三百首,显然是超量了。二十世纪后期编过几种《唐诗一百首》,发行量倒也不小,但熟读的程度很难乐观。
这件事突然变得重大,是在海内外兴起“文化热”之后。世界上各种文化都开始重新寻找自己的“文化图腾”、“文化符号”、“文化密码”、“文化元件”、“文化要素”、“文化口令”。历时悠久的中华文化,也开始从这方面忙碌起来。
是龙凤?是长城?是敦煌?是甲骨文和饕餮纹?是京剧?是书法?是编钟?是《高山流水》?是《二泉映月》?
都是,似乎又都不太是。
这些文化符号都很重要,但又都缺少对华夏之美的广泛容纳性,多方覆盖性。
唐诗,只有唐诗,代表着中国古典世界最有生命力的时代,凝聚着完整的华夏之美,却又可以轻松地含咀于每个中国人的心口之间。把唐诗作为中华文明的“文化符号”、“文化元件”,正合适不过。
简单说来,看一个中国人身上负载着多少自己的文化,背诵唐诗是最好的测验。两个华人在海外偶遇却互相不知文化底里,谈论唐诗是最好的试探。
唐诗在这种情况下的意义,已经远远超过《唐诗三百首》时代。但是,要让大量不以古典文学为专业的普通民众也能随口吐出,篇目一定不应太多。不能让“文化元件”,变成一大堆“零件”。
说了那么多,我终于可以公布这五十首唐诗的篇目和次序了。
李白:《早发白帝城》、《静夜思》、《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将进酒》、《蜀道难》、《月下独酌》、《行路难》、《子夜吴歌》、《送友人》、《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
杜甫:《登高》、《蜀相》、《春望》、《春夜喜雨》、《登岳阳楼》、《月夜》、《赠卫八处士》、《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咏怀古迹》、《旅夜书怀》;
王维:《山居秋暝》、《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送元二使安西》、《使至塞上》、《相思》;
白居易:《赋得古原草送别》、《问刘十九》、《琵琶行》;
崔颢:《黄鹤楼》;
王之涣:《出塞》、《登鹳雀楼》;
王昌龄:《出塞》;
柳宗元:《江雪》;
孟浩然:《春晓》;
杜牧:《山行》、《赤壁》;
刘禹锡:《西塞山怀古》、《乌衣巷》、《石头城》;
李商隐:《夜雨寄北》、《无题(相见时难别亦难)》、《登乐游原》;
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
张继:《枫桥夜泊》;
陈子昂:《登幽州台歌》;
王翰:《凉州词》;
孟郊:《游子吟》;
贺知章:《回乡偶书》;
卢纶:《塞下曲·其三》;
高适:《别董大》。
数一数,正好五十首,都应该随口背诵。其中白居易的《琵琶行》较长,可以选一些段落背诵。
这里所排列的,都只是诗题。如果把诗作本身也一一呈现,那这篇文章就太长了。因此,在本书的最后,会把这五十首必诵唐诗作为附录。估计大多数读者早已熟悉其中的不少诗句,那就请大家当作一次自我测试吧,顺便把不熟悉的几首勾出来,有空的时候补背一下。这既省力,又有效。
我希望博士研究生扩大对唐诗的记忆范围,于是再增加四十首,至少应该熟读。这扩大的四十首篇目如下——
李白:《登金陵凤凰台》、《梦游天姥吟留别》、《独坐敬亭山》、《关山月》、《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
杜甫:《登楼》、《兵车行》、《石壕吏》、《梦李白》、《客至》、《哀江头》、《哀王孙》;
王维:《杂诗(君自故乡来)》、《终南别业》、《鹿柴》、《竹里馆》、《鸟鸣涧》;
白居易:《长恨歌》;
杜牧:《泊秦淮》、《寄扬州韩绰判官》、《秋夕》;
元稹:《行宫》;
孟浩然:《过故人庄》、《留别王维》、《秋登兰山寄张五》;
王昌龄:《芙蓉楼送辛渐》、《闺怨》、《塞下曲》;
李商隐:《无题(昨夜星辰昨夜风)》、《嫦娥》、《无题(来是空言去绝踪)》;
张若虚:《春江花月夜》;
张九龄:《望月怀远》;
韦应物:《滁州西涧》;
常建:《破山寺后禅院》;
贾岛:《寻隐者不遇》;
金昌绪:《春怨》;
王湾:《次北固山下》;
许浑:《咸阳城东楼》;
高适:《燕歌行》。
不管是前面的五十首,还是后面的四十首,都只是参考目录。当代人读唐诗,“必须性”大大减弱,而“随兴性”则大大加强。每个学员面对诗句时的独特感受,都应该引起重视。这很可能是两种相似心理结构的穿越式碰撞。正是在这种碰撞中,唐诗找到了千年后的知音,而你则找到了唐代的自己。这是超越目录之外的惊喜,同时,也找到了每个人改变目录、自订目录的理由。
其实顺着唐诗,我也已经为宋词和宋诗排列出了必须背诵的篇目和扩大记忆的范围。这篇文章已经拥挤了太多的唐诗的篇目,就不让宋代诗词跟在后面委屈了。
(文章选自余秋雨新书《雨夜短文》,天地出版社,2019年4月出版,读史系授权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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