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最精彩的,还是她的自我纠错。
事情是贾赦惹出来的。这个贪得无厌的老色鬼,仗着是袭爵的长子,居然打起了鸳鸯的主意。他那平庸无能的正妻邢夫人也为虎作伥,夫妻两个对鸳鸯及其家人极尽威胁利诱之能事。鸳鸯无奈,便趁着众人在贾母面前凑趣,一状告到老太太跟前,并且绞下自己的头发,表示誓死不从。
老祖宗听了,顿时气得浑身发抖:我通共剩了这么一个可靠的人,他们还要来算计。于是满腔怒火,便急不择言地发泄到正巧在旁的王夫人身上:你们原来都是哄我的。外头孝敬,暗地里盘算我。有好东西也来要,有好人也要。剩了这么个毛丫头,见我待她好,也要弄开了,好摆弄我!
这些话虽非酒后,却也是真言。看来,老太太对于那些奉承自己的人早有警觉,只不过平时装糊涂罢了。可惜这话说得不是时候,在鸳鸯这件事上也怪错了人。正如探春赔笑着指出的:哪有大伯子要纳妾,小婶子会参与其事的?
探春说得在理。但是这样简单的道理,王夫人自己却不能说。贾宝玉作为亲儿子,薛姨妈作为亲妹妹,薛宝钗作为外甥女,也都不能说。守寡的儿媳妇李纨,干脆带着姐妹们躲了出去。王夫人的辩护律师,便只能是庶出的探春。
贾母的反应也很迅速:可是我老糊涂了?
漂亮!老糊涂可不算错,要算也是老天爷的,再说又有谁敢跟着这么说?更何况,听刚才那些话,她的心里可明白着呢!所以,这错等于没认,半点都不丢人丢面子。
被冤枉的王夫人却必须安抚。于是,老太太先对薛姨妈说你这个姐姐极孝顺,然后又要宝玉给他娘跪下,最后还要怪凤姐不提醒自己。王熙凤这人精则说,这件事就是老太太不对。谁让老太太会调理人,弄得那鸳鸯人见人爱。
很好!领导错就错在太英明。
确实英明。私下里训斥了邢夫人以后,老太太便坐在了牌桌前。没过多久,凤姐就在鸳鸯的暗示下,打出了她单等的那张二饼。当然,出牌之前,凤姐假装表示犹豫,还把牌拿给薛姨妈看。薛姨妈刚说了声只怕老太太满了,贾母就将牌掷下,对凤姐说:你敢拿回去?谁叫你错的不成!
那么,老太太不知道这牌是故意放给她的?
当然知道。就连刘姥姥出丑,她也知道是王熙凤安排来让她开心的。只不过,她很享受周围人的讨好和逢迎,而且认为有资格享受。但同时,老人家心里也拿捏着尺寸,保持着清醒。她特地嘱咐王熙凤,刘姥姥是乡屯老实人,不可以拿她取笑。在清虚观看戏,贾珍点的《南柯梦》不祥,她也只是默然不语。可以说,这完全是一种“仁君”气度。
事实上,贾母是本书女性中最出类拔萃的人物。王熙凤有其魄力无其教养,薛宝钗有其风度无其担当,贾探春有其睿智无其阅历。林黛玉嘛,倒是得其灵性,却又与她代表的世界格格不入。何况就算愿意接班,也没那能力。
老祖宗,其实后继无人。
而这,也许正是《红楼梦》的意义所在。
04
《石头记》的书名,可以有三种理解
开夜宴异兆发悲音,是前八十回最后一次过节。与以往相比,这个中秋过得很是没有精神。先是贾政承欢,讲了个怕老婆的笑话,倒有些乐趣。轮到贾赦就莫名其妙了,笑话居然是讽刺父母偏心。这就未免尴尬。最后,贾珍之妻尤氏见贾母闻笛落泪,也来讲笑话,贾母却听得睡眼惺忪。及至醒来,宝玉兄弟姐妹早已散去,陪在这里的只有探春。
探春是贾母的影子,尽管老太太未必承认。
与王熙凤先声夺人,林黛玉引发痴病,薛宝钗悄无声息不同,贾探春的真正出场是在代管荣国府之日。当时,正好赵姨娘的兄弟死了,管事的婆子来请示赏银额度。若在凤姐面前,她还会大献殷勤,讲出许多先例来以供参考,这一次却只报告了事由,便不再说话。显然,她这是欺生。
或者说,且看新领导有没有管理能力。
李纨是老实人,想了想就吩咐,袭人的妈死了,赏银四十两,那就照此办理。婆子二话不说,接了对牌就走,却被探春叫住。探春道,家里的与外头的,难道没区别?你且说两个先例我们听听。那婆子当场愣住,便回答忘了,还赔笑着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赏多少谁还敢争不成?
没人敢争?坏了规矩,还不按下葫芦起了瓢?
探春心里冷笑,脸上依然和气:你办事办老了的,岂能不记得?往日回你二奶奶,也要现查去?当真如此,凤姐姐也太宽厚了,倒显得我们没主意似的。婆子满脸通红,赶紧转身取了旧账来。果然,依照惯例,应该二十两。
之后的故事无须赘述。总之凤姐听了平儿的报告,连声叫了三个好字,还交代平儿说:她虽是姑娘家,心里却事事明白;又兼知书达理,比我更厉害一层。其实,平儿也早就告诫众婆子,不要横看了三姑娘,那是二奶奶独畏之人。
那么,谁能让王熙凤敬畏呢?只有贾母。
由于没有前传,无法得知老太太年轻的时候,如果遇到抄检大观园的事会怎么样,但探春的表现让人刮目。她冷笑着对王熙凤说:我们的丫头,自然都是些贼,我就是头一个窝主。不过,本姑娘的尽管搜,搜我丫头却不能。我原本比众人歹毒。她们偷来的,一针一线都交给我藏着呢!
哈哈!这要是在江湖上,岂非罩着小弟的大哥?
王善保老婆挨的那一巴掌,更是打出了满堂彩。那婆子虽不过仆人,却是邢夫人的陪房,王夫人的钦差。打狗还要看主人,探春岂能不知其中利害?但,士可*不可辱,人格尊严也不容冒犯。相比之下,凤姐之威已算不得雷霆。
更重要的,还是探春的那番话:你们别忙,自然连你们被抄的日子也会有呢!古人云,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可知我们这样的世家大族,从外面*来,一时是*不死的。必须先从家里自*自灭,才真正能够一败涂地。
这又是何等的清醒。
因此,只有她能够体会老太太中秋之夜的悲凉,默默地陪伴在老人家身旁。奇怪的是,明察秋毫的贾母,也只是说三丫头可怜见的,此外并没有特别的表示。也许,她老人家无意再添伤感。也许,她老人家自知多说无益。总之,祖孙二人原本可以有的心灵碰撞机会,就这样失之交臂。
必须特别指出的是,这次冷清悲凉的中秋夜宴,恰恰在抄检大观园之后。接下来,便是王夫人抄检怡红院,撵走了晴雯和许多看不顺眼的女孩子。再接下来,则是薛宝钗搬出大观园,贾宝玉杜撰芙蓉诔,贾迎春误嫁中山狼,美香菱屈受贪夫棒,没有一件令人欣慰,除了宝玉那首七古。
难怪那晚黛玉会写出这样的句子:冷月葬诗魂。
之后的空白便只能靠遐想去填补。但可以肯定,大观园这个“精神特区”将不复存在。薛宝钗是敏感的,不失时机地抽身而去。贾探春也是敏感的,干脆说与其被人撵,不如我先撵,何必往死里住。咱们倒是一家子亲骨肉呢,一个个不像乌眼鸡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
莫非,这正是中秋之夜她想对老祖宗说的?
其实说不说又如何?想想看吧,袭人向王夫人提议变个法儿将宝玉搬出去,王夫人听了如雷轰电掣,却只是让袭人好歹留心,并无动作。抄检大观园虽然是她拍的板,也仍然躲在后面,还要拉上王善保家的共担责任。但到抄检怡红院的时候,不但亲自披挂上阵,平日里吃斋念佛的慈眉善眼也全然不见,终于露出狰狞面目和血盆大口,毫不掩饰。
原因也很简单:凤姐倒了,贾母老了,轮到她了。
王夫人无疑是《红楼梦》中最下等的人物。如果依宝玉所说,女儿是水,男人是泥,那么,用“污泥浊水”来定位贾政夫妇都是抬举了他们。毕竟,水至清则无鱼。作为有机肥料,污泥浊水还可以滋养鲜花和青菜。这对男女却是死水泡朽木,顶多养蚊子。他们甚至比薛蟠之流还不如。那几个家伙虽然粗鄙,并且混账,却好歹还有野性和生气。
死寂和腐朽早就开始了,少说也有四五百年历史。既然存在的就是合理的,而且存在了如此之久,那么死水和朽木就有理由和资格仇视清水和石头。之所以一直隐忍,只因为有所忌惮,也需要孝子贤孙和贤妻良母的伪装。但,贾母和凤姐也是嫁了汉的,为什么却没有变成污泥浊水?
因为有使命。
这件事作者早有交代,只不过真事(或真实想法)已被隐去,变成假语村言,比如补天石思凡,绛珠草还泪。其实只要稍加留意,就会发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比方说,如果贾宝玉就是补天石,请问他嘴里衔的脖上挂的是什么?
对不起,那个东西才真是女娲补天剩下的,贾宝玉则是神瑛侍者。神瑛侍者和绛珠仙草下凡了却风流公案,补天石是一僧一道趁机夹带的私货。当然,瑛也是石头,蒙尘之后必须用泪水来洗。问题是,把那私货塞进来干什么呢?
功能之一是充当见证人和记录者。否则,后来那石头上就不会字迹分明,编述历历,被空空道人从头到尾抄录回来交给曹雪芹。看来有两块石头,也有两个作者。因为《石头记》这个书名可以有三种理解:石头记录的故事,石头经历的故事,石头讲述的故事。因此,事情可能是这样:曹雪芹得到了一部自传或者笔记之类的东西,经过披阅十载,增删五次,化臭腐为神奇,升华为旷古未有之不朽经典。在此过程中,亲历者被定位为神瑛侍者,补天石则是曹雪芹。
当然,这只是有待证明的猜想和假说。
(因篇幅所限,原文有删减,小标题系编者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