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诗玛像》 1955
《春潮》 1961
《翠翠和爷爷》 沈从文《边城》插图 1947
◎辛酉生
一位知名画家总有一幅或一类作品为公众熟悉,齐白石的虾、徐悲鸿的马或是梵高的向日葵。睁一眼闭一眼的猫头鹰则是黄永玉的招牌。他还有一幅作品,即便是不关注美术的人,也能想出它的样子,那就是1980年猴票。红色底子上的猴子,自问世以来即伴随着财富的想象和各种传奇故事。而这位精通版画、国画,创作油画、雕塑,设计过著名白酒品牌的包装,还出版过众多文学作品的艺术家,其人生也是一部传奇。他的半自传体小说《无愁河上的浪荡汉子》,皇皇7大卷,只写到20岁出头。他今年已经96岁高寿。
黄永玉以版画起家、成名,但在今年北京画院美术馆《入木——黄永玉版画艺术展》之前,从未办过一场专门的版画展览。
据黄永玉自述,到目前为止共创作版画作品四百幅左右,除少量散失外大多保存完好,本次展览展出作品190余幅,相当于他版画创作的半数。他在为此次展览所做的《入木八十年》中写道,“我年轻时用厚帆布做了个大背囊,装木刻板、木刻工具、喜欢的书籍,还有一块被人当笑话讲的十几斤重的磨刀石,一听到枪声炮声,背起背囊跟人便跑。千山万水、八年抗战,这些木刻板子居然还能聚在身边。”正是由于对作品的珍视,才能使这位在战争年代开始创作,并经历过历次政治运动的艺术家保留了大量作品,也让观者可以一窥他版画创作的全貌。
黄永玉,湘西凤凰人,1936年十几岁时离家求学,曾在厦门集美中学学习,接触到版画家野夫的《怎样研究木刻》一书,开启了艺术道路。
在当时的环境,他这样一个青年从事艺术,木版画几乎是必然的第一选择。上世纪30年代,中国新兴版画运动盛起,鲁迅的倡导更使其走向高潮,出现如力群、李桦、野夫、黄新波等优秀的木刻家。木版画创作材料易于取得,成本低廉,又易于印刷,便于与报纸杂志等出版物相结合,可使艺术家方便地传播艺术观点,同时也是革命、抗战的匕首投枪。对一个进步的艺术青年来说,还有什么形式比木版画创作更合适呢?何况木版画在出版行业用途广泛,更容易获得报酬,满足基本温饱需求。
本次展览展出的黄永玉最早的一幅作品,应是1946年创作的《讲故事》,这幅作品成为1948年出版的野夫《怎样研究木刻》修订版《木刻手册》的封面,从1938年左右开始接触木刻,用了不到10年便得到他木刻引路人的认可。
黄永玉说自己受正式教育机会不多,在艺术上也没有受过什么科班训练。《讲故事》这幅作品,与力群、李桦等受过一定正规艺术训练、早期具有相当写实性的创作不同,也与经鲁迅倡导,被极为推崇的德国版画家柯勒惠支悲怆沉重的风格不同,明显感到黄永玉受活跃在上海的漫画家张光宇、张正宇兄弟等漫画作者的影响更为明显。本次展览中,创作于1946年的《鹅城》也有张光宇的影子。《十七十八好唱歌》和《狗爬径山歌》系列作品,从题材到表现上恐怕受到张光宇名作《民间情歌》系列影响。1947年创作的插图《逻辑病者的春天》,现代派的表现、人物与鱼的混搭设计,也是海上杂志和书籍插图、装潢的常用手法。1947年,黄永玉参加上海的版画活动,随张正宇、陆志痒到台湾写生,创作《台湾食摊》《台湾牛车》等作品。这批作品与陆志痒的素描作品相比,画种不同,却有异曲同工之妙。这种影响可能基于黄永玉自己所说的,“我从小喜欢上海漫画杂志。”
上海漫画家对黄永玉的显著影响,持续到他香港时期的作品,如《打石头》《二等乘客》等。黄永玉受漫画影响,倒不是用版画手法去创作漫画或表现幽默讽刺,而是在技法上和对生活的观察方式上。他的香港阶段也有一些作品,特别是歌颂革命胜利主题的,开始有自己的风格,但似乎还不够明确。
1953年,黄永玉到北京的中央美术学院任教。此后,他的版画艺术日趋成熟,并形成两三种不同风格,在1960年代初期达到版画创作高峰。
黄永玉艺术变化的第一个重要节点,是他作为《人民日报》特派记者赴小兴安岭,并在1954年创作《这地方叫八十公里》《新的声音》等作品。这些作品运用了更细腻的线条,也更加写实和舒缓。这次兴安岭之行成为他的一个创作母题,几年间以此创作多幅作品,包括为他的夫人张梅溪的儿童文学作品《在森林中》创作的一系列插图。
兴安岭后,1955年,为了给彝族撒尼人叙事诗《阿诗玛》创作插图,他又到云南采风,成果是《阿诗玛》插图10幅。这组作品被反复出版,也是黄永玉的重要代表作。和兴安岭题材以黑白木刻为主不同,《阿诗玛》系列中部分采用套色技法,如其中最著名的《阿诗玛像》和《吹口弦》,色彩运用更突出女性的温婉,增加了几分浪漫。此后,表现十三陵水库修造场景的作品,都是这种风格的延续。
黄永玉从事木刻创作之初,就曾为沈从文《边城》等创作插图,1950年代,他更是创作大量插图作品。特别是童话插图和以儿童生活为主题的创作,与兴安岭和阿诗玛系列呈现不同风格,如果说前者更注重线的运用,这部分创作则更突出块面的表现;前者更趋于写实,这些作品更具写意性;前者展现生活场景,这些作品许多是体现了幽默的态度。原中央工艺美术学院院长张仃之子张郎郎,在回忆1950年大雅宝胡同美院宿舍生活时写道,黄永玉是孩子王,常带领自己的两个孩子和一众教授名家子女玩游戏。乐于与孩子打成一片,也是他愿意创作与儿童相关的作品的原因。
漫画家对黄永玉的影响,在这个阶段内化为他发自内心的幽默感。他为冯雪峰、叶圣陶两位作家的寓言、童话创作的插图,是这一类作品的典型。如果读者读到童话文字,情绪达到九分,再看到插图中狡黠的狐狸、自大的青蛙、骄傲的将军和裸身奔跑的皇帝,此时快乐和愉悦必然爆表。相对于黄永玉1980年代以后创作的国画水浒人物等作品,带有更多戏谑和调侃的意味,这批童话插图又有难得的温情。
1950年代,黄永玉还有许多人物肖像类作品。如著名的《齐白石像》,现在常常被使用的《雷锋像》,以及领袖题材肖像作品。这些作品大多写实准确,也构成一种风格。
我个人认为,1961年创作的《春潮》和《葫芦信》,是黄永玉版画艺术的高峰,甚至超出《阿诗玛像》的成就。在此之前,我想先说黄永玉1960年的一幅小画《海和幻想》。这幅作品中一个男孩在海中嬉戏,群鱼环绕,一条几乎与男孩等大的热带鱼在轻触男孩的嘴唇。人物与鱼都是写实的,线条是细腻的,而所表现的场景是现实中所无的“幻想”,可以说在这幅作品中现实和浪漫已经有机交融。而《春潮》在我看来则是一幅更宏大的《海和幻想》,虽然两幅作品一幅柔美一幅雄壮,但浪漫和现实的结合确是一律的。《春潮》中,踏浪青年梭镖飞向凶恶的鲨鱼时,他的状态能否如此自若不一定,是否会有飞鱼从旁边穿过不一定,但当这几个元素同时出现时,在紧张激烈中平添了一份浪漫色彩,搏击的惨烈成了生命的雄壮。
傣族叙事诗《葫芦信》插图,画面内容丰富,却只用圆劲的线构成。所表现云南少数民族地区风情,人物、服饰、植被、建筑、装饰既是写实的更是写意的,是繁复的更是洗练的,在《阿诗玛像》之后,将他对这一类题材的把握推向更高层面。
从上世纪70年代开始黄永玉逐步转向国画创作,此后更是涉及多个艺术领域,版画只是偶一为之。在展览后记中,北京画院院长吴洪亮说“木刻是黄永玉先生艺术的根”,确实如此。他国画中猫头鹰向上一挑的眉不就是版画笔触么,横飞而去的鸟的翅不就是平口刀一刀下去的效果么,对荷花的刻画不就是版画技法么;《永玉六记》中各种随手画就的线条不就是版画的线条么。我想甚至可以更极端一点儿说,自黄永玉从事美术创作以来,他所有的艺术都是版画,用不同方式表现的版画。“我怎么活过来的?要不看到这些木板,我几乎忘记了。唉,千山万水贴着肉的、贴着肉的什么呢,贴着肉的骨头吧!这一堆骸骨啊!”版画不仅是他的根,更是他的骨,是他艺术的内核。
“入木”这个名字起得好,入木三分,木刻下刀要入木三分才能有力,艺术家观察生活也要入木三分,才能发现美、表现美。用此作为展览的名字,足见作者的自信。这个无愁河上的浪荡汉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