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村里有好多泡桐树。有的是人特意种下的,有的是它自己冒出来的。它自己冒出来得多。
泡桐树敢长,长得快,一年窜出好几米。往往不出几年,就能变得高高大大,顶上擎一把大伞,给人遮风、挡雨、避暑,或者成为一处风景。
原来几乎每户人家的前门、中院到后院都有泡桐树的影子,而且都是大树,十米以上的高度,底部比成人的腰还粗。我们玩捉迷藏,最常用的方式就是躲在泡桐树背后,要找人的那人就看不见了,偶尔好似瞥见了影子,我们就抱着树绕圈,让他不能全然看见。有人还会爬到树上面去,泡桐树不好爬,树身光滑,需要有很好的身手。但只要上去了,到一定高度,在昏暗的光线里,那人就看不到你了,具有很好的隐蔽性。
泡桐树的生命是旺盛的,一棵树被伐后,在原来根系的地方会冒出好些小树来。鲜嫩、笔直地伸展着,叶子宛若荷叶般大小。树龄越小,叶子越大。人如要它长成,就把旁边其他的树苗去掉,只留下一棵来。它脚下的土地是否肥沃,天上是不是长久不下雨而要给它浇水,这些从不在人的考虑范围之内,泡桐树对于人们来说就是野树。大家只是任由它自己生长,它长得好了,就成了一棵树,它长得不好,那迟早要被小孩子劈去当玩具。
一颗泡桐树的生长完全是由天意的。泡桐树长在谁家门前,它就是谁家的树。它天然地属于那户人,就好像它是他们家一个有名有姓的人。之前没有它的时候,人们习惯那片裸露的空间,那平整的土地、那面天空。等它长出来,及至成为一棵名副其实的树时,人们也就很快习惯了那里长了一棵树,它开花、发芽,长出绿叶,结出用不上的种子。
等泡桐树长大了,它的叶子就变小了,它把自己的树冠撑到最高最远的空中去,让每一片叶子都能触摸到阳光,每一杆枝丫都感受到雨滴的清爽,当然还有风的问候。有时候风很凶,把树吹得嘎吱嘎吱响,好像它的每一条大的小的长的短的枝干都在承受着剧烈的震荡和煎熬,树叶都煞白了脸。那也许就是风的颜色,是树叶的背面的颜色,是白色的。
在众多的风声里,我最熟悉的是它摇动泡桐树发出的声音,每个季节都有,都不一样。但冬天的最为记忆深刻。那是一种拉扯力异常庞大的声音,如同擂鼓。泡桐树铁一般的枝干、枝条都在其中摇晃、回荡,村庄被包裹在其间,好似得到了一种保护。
那些年,人们的房子很少,前门和院子很大。夏天是个幸福的季节,泡桐树能织出很多很厚实的树荫,那是纳凉的圣地。人们坐在树荫下,妇女打毛衣、纳鞋底、纺线,做着各种原始的活计。男人们从田里回来,锄头铁锨等顺手搁置一边,东拉西扯谝闲传。泡桐树在他们的头顶静默着,它是等风还是等雨,底下的人们对此一无所知。
泡桐树有自己的使命。它急于把自己奉献给那些需要它的人。它不像松树那样历练漫长的岁月去打磨皮实坚硬的身躯。它长得快,继而虚空,因为虚空,它做不了顶梁,成不了大柱,它只能偏于一隅,混迹于芸芸杠子或者檩条之中。但它心甘情愿,因为它知道,在任何一座坚固的房子中,在整个合力当中,它也承担其中的一份力。
那是好多年前的景象,如今泡桐树再也不是村里那些树里的主角了。只有当我们回忆过去,才能看到它曾辉煌地矗立在村庄的土地上,遮蔽着村庄的上空,带着一种久远的辽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