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春天的母亲
我小妹降生的时候，我10岁，我父母34岁，正是活人的年纪。父亲在镇上工作，只有母亲在我眼前为一家子日常生活出门、进门，奔波、操劳，罕见她手脚能停下来。她不会享受吗？在她心里，连一闪念间的享受感都不会有，因为她没有一丝闲情逸致，只有干不完的活儿等她，有操不尽的心耗她，有浑身的病折磨她。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我家的“经”都是母亲在念的，心之苦熬唯独她自己承受。小时候，常看见她躺炕上了，说“拾不起筒子”。“筒子”就是腰，拾不起来，就是说腰酸腿疼，整个人站立不起来了，那该多累呀！
身累，心更累，咋能不病呢？可睡几天，就睡不住了。一些活计非得她亲力亲为。体弱多病，不顺心，还爱操心，事不赶心来就生气。那时候一家人难得团圆在炕上，父亲和儿女都劝她想开些，能放手时就放手。如今想来，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她是儿媳妇，是妻子，是母亲，是一头沉，是她自己。角色赋予她使命，也固定了她宿命。我的总结是：母亲就是操心儿女、受苦受累来了！
▲1981年我上大学后父母合影，其时父母刚过41岁生日
母亲去世后，不能想她，想她就难过，那种滋味“更与何人说”。为啥？因为她是我妈，我是她儿子。我不尽然知她多么疼爱儿女，仅凭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感就足够了。儿女是她的命，包括孙辈们，所以不让她操心是不可能的。儿女们相继成家立业后，她完全可以享清闲了，却从来没有清闲过，特别是她的心，总惦记这个，惦记那个。分明力不从心，却很难让她放心。我妻子坐月子时，她主动要求来伺候。我只租了一间房，寒冬腊月靠蜂窝煤取暖，她就睡在钢丝床上。露天的楼梯积雪冰冻得瓷实、滑溜，她腿疼，却早晚上下几趟，几乎是爬行。我几次下班回来瞧见这一幕，就想哭；如今回想起这一幕，仍想哭。孙子是她抱大的，没来得及享福，她竟去了！她图啥？此刻我泪眼婆娑，心里始终没有答案。
▲2005年腊月二十三，父亲站在我家楼顶上目送母亲最后一程（木南摄影）
初解人事后，渐渐地领悟了父亲是山一样的存在。家若是海，父亲就是“定海神针”；家若是船，父亲就是“压舱石”；家若是一个人，父亲就是“定心丸”。母亲能独当一面，做一家之主，是因为背靠父亲，总有底气，总不会泄气。父亲的分量，我们儿女是感觉得来的。家里一度陷入多事之秋，父亲一闪面，一家人都振作了。父亲虽然吃公家饭，挣工资，却曾遭遇“四不清”，被迫退赔赔空了家底，一月到手37元，补贴家用捉襟见肘。
一年到头，生产队决算，我家铁定是“缺粮户”，唯有给生产队倒贴一二百元，才能分到口粮。生产队也不富，连续多年青黄不接，我家也连续多年吃“返销粮”。饶是如此，工资毕竟是真金白银，比母亲从生产队挣来的微薄工分要实惠些，我们儿女未曾缺衣少穿，便是明证。我们发现，父亲受到一村人尊重。因为父亲，我们家多少得到了村里的照顾。母亲的腰杆儿挺得直，挺的其实也是父亲。父亲给了一家人荣耀和精气神。
▲祖父在世时栽的柿子树。摄于2023年4月2日
我做了父亲后，更敬重了父亲。父亲待儿女和颜悦色，很少发脾气，多半时候不言自威，儿女对他也多半心悦诚服。他以自己的德行示范儿女，使儿女在潜移默化中懂得了做人的道理。他与人为善，所以广结善缘，所到之处颇有人缘，但凡和他共事过的人都说他是好人；他从不张扬，不说过头话，做多于说，做的比说的好，在人的背后就享有口碑；在他嘴里，好人比坏人多，那好人多半真好，多半我也接触过，对父亲的眼光不能不佩服有加。我和父亲没有红过脸，他的“严”被“慈”掩盖了，使我感受到了“慈”的温暖。心灵亲近他，愿意向他倾吐，不加掩饰，无须隐瞒。父子价值观一脉相承，被父亲认可是我最大的欣慰。当然，我更认可父亲，单道做人，他更纯粹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