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根河的敖鲁古雅乡,撮罗子只是用来展示鄂温克传统。 (纪韩/图)
森林的夜色降临得很早,我们刚炒好菜,雨果就得点起蜡烛。太阳能蓄电池出了问题,屋子里没有电用。柳霞并不太在乎,她刚学会用手机拨电话,但在没有信号的猎民点,这也不重要了。只有雨果嫌弃生活的无聊,他和所有在城里长大的年轻人一样,喜欢篮球、音乐、上网。今年他尝试在B站做短视频博主,每趟下山都趁机发一段猎民点生活的视频:劈柈子、挑水、跟鹿嬉戏……
我们在烛光中吃简单的炒大白菜和馒头。雨果去林子里拿了两罐白天藏起的啤酒给柳霞,她喝得很快,说一句喝一口,罐子很快就见底了。柳霞微醺的时候,雨果喜欢逗她,说她穿着绿毛裤像“绿巨人”,说要给她找个非洲黑人媳妇。
“黑人也行啊,”柳霞的皱纹绽开像一朵花,“我就想你赶紧娶个媳妇,哪国的都行。”
雨果不想找鄂温克的姑娘。他强调母亲是纯血的鄂温克人,而自己只有一半的鄂温克血统;鄂温克文化在消逝、在变成博物馆冰冷的藏品,可他喜欢的是新鲜热闹的大城市生活。导演顾桃安排他去北京学过纪录片,但他受不了公司,不自由让他想逃。他到处打工,拉面店服务员、超市收银员都干过。他在成都交过一个女朋友,还有一群唱rap的朋友,然而最终他还是回到了阿龙山。
晚上7点多天已经黑透了。雨果要在睡前把夜里烧的柈子准备好,我用手机照亮他用油锯和斧子在屋外锯木头、劈柴。周围的森林被寂静黑夜笼罩,听不见流水般的鹿铃声,看不见灰沉沉阴云后的星星。
雨果扛着在林子里处理好的木材往屋子走。 (纪韩/图)
雨果在网上认识了一个北美的原住民女孩,女孩的民族传统与鄂温克类似,住在森林、养驯鹿。我们也给他讲旅途中遇见的各地原住民的故事,用直升机放牧驯鹿的北欧萨米人让他吃惊,而北美的提纳人面临与鄂温克人同一种生活与精神困境,也同样用酒精来浇灌在现代与传统之间挣扎撕裂的心灵。
雨果想带母亲去国外看看那些部落。摇曳烛光里,他模仿着纪录片《犴达罕》里大舅维佳的言语:“一个民族失去了自己的文化,就等于失去了一切,失去一切就面临着消亡。”
“如果有更文明世界的警察向我开枪,那就,开枪吧。”
夜晚只能点蜡烛才有光亮,柳霞在烛光中一边喝酒一边吃晚餐。 (纪韩/图)
风中的驯鹿
“哬哬哬哬哬……”雨果敲响了唤鹿的锣,放声在森林里呼唤着,猎犬也随之仰头长啸。柳霞坐在一旁的树桩子上等待,连日的阴雨后终于放晴,雨果一早醒来就感觉听见了鹿在风中奔跑的声音。柳霞也听见了,可鹿圈里空荡荡的,任凭雨果如何呼喊、猎犬如何探寻,也不见鹿的痕迹。
几番呼唤之后,雨果的信心没了一半。柳霞却似乎更清楚了,“就在这一片,就是不回来。”
这天清晨5点多柳霞就悄悄把我叫了起来,“鄂温克的传统是姑娘一定要先起,小伙子可以多睡一会。”我知道柳霞起得很早。夜里我听见了几次她起身添柈子的声音,由此炉火才能一直燃烧,屋子才一夜温暖。我也听见她出门和进门的声音,还有啤酒罐被拉开的声音。
屋子很简陋,只三面有墙,另一面用塑料布封住,白天透光,此刻已蒙蒙亮了。柳霞递过来一片膏药让我帮她贴在腰上。经年累月在苦寒的森林生活,柳霞的腰腿都不太好,但她两条弯曲的腿在坑坑洼洼的山路上还是走得很利索。
等不来鹿,我们只能先回屋。没自来水、没电的猎民点每天都有许多活要干,得去河套边挑水,还要劈更多柈子贮备应付将至的凛冬。回去路上雨果正说着活计,转头发现母亲不见了。他赶紧返身去寻,原来柳霞在过水泥路时拦下了采松果的车打听驯鹿的去向。我们在根河的敖乡见过被车拉过来栓在树上、供游客喂食和拍照的驯鹿,柳霞想让我们看看她的鹿,有美丽的树杈状角、在森林里自由自在、又与她亲厚无比的生灵。
油锯出了点问题,雨果决定去阿龙山找人维修。他刚走一会,柳霞就带我去了屋子后面堆放杂物的大棚。她揭开棚子的一角,里面藏着一箱啤酒。柳霞掏出两罐,很认真地嘱咐我说:“不要告诉雨果,这是我们的秘密。我骗他说酒藏在河套,让他找去吧。”
天空湛蓝,久违的阳光洒进屋子。柳霞喜欢太阳,她想给儿子取名“喜温”(鄂温克语的太阳),但芭拉杰依决定了雨果这个名字。“我妈妈有文化,她是唯一出过书的鄂温克人”,柳霞一辈子没法反对母亲的决定。芭拉杰依的影响力很大,当我拿着她的书《驯鹿角上的彩带》走在敖乡,每个人都愿意主动跟我讲上一段鄂温克的故事。
临别前柳霞穿上了鄂温克的传统服饰和儿子一起拍照,之后我们将母子俩带下山,他们打算搭乘火车去根河。 (纪韩/图)
小鸟飞进屋寻找食物,活泼地跳跃着。柳霞说她认识这只鸟,它天天来陪她,她也天天留些吃的给它。柳霞在酒精与小鸟啁啾中回忆往事,她的弟弟、母亲、丈夫,还有年轻时相爱的猎民小伙……突然她放下啤酒罐:“你听,这是什么声音?”柳霞望着我的眼神似乎穿过了我,看向了远方。
我愣了一下,寂静中只有大风吹打着塑料布。
柳霞笑了起来:“你们的耳朵不行,我的鹿在森林里奔跑呀。”
黎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