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颜山
也许出于职业和爱好的关系,我一向对于汉字与汉字语言文学秉持着敬畏与膜拜的心理。我认为方块形汉字是中华先民的伟大创造,应当称作中华民族的第五大发明。
如果以衡量汉字对于中国人文历史和世界人类文化的总体意义与贡献而言,它甚至超过其他所谓“四大发明”的总和。我作如是思、如是言,并不去计较别人对于这一说法有何异议。
在二十几个世纪之前,世界古老国家和民族至少有二十几种原创文字不论在起源、形体和读识、使用方法等方面与方块汉字大致相同。这些古老文字随着历史变迁与文化融合或自行消亡,或强力废弃等等原因早已不复存在,大都变成字母拼合的表音性文字,成为单一的语音符号。
而中华民族发源于上古的方块形汉字却一直被十几亿人使用与传承发展着,始终保持原有的象形、会意、指事和假借的基本组字原理和读写方法。不论字体历经篆隶楷行草外形变革如何,却未曾失去根本和原则,我们不仅看不到汉字行将消亡的任何前景迹象,而且汉字已被联合国确定为世界六大语言文字之一进行使用。
汉字不仅包含着博大宏深的人文历史信息,同时又因为它是形音义三元素的组合性字体,这便又使它涵蕴着取之无尽的造型艺术元素,而且展示着巨大的文化生命力,在美妙绝伦的汉字面前,我常常感到心理的端肃和情绪的激动。
远古先民学会用火,从而得到熟食,催发着餐饮,这是人类智慧与形貌进化的巨大成果,而嗣后汉字的出现与使用更是中华民族上古文明的又一次辉煌,万千生民的餐饮由此便与汉字产生了不可分割的关系;而由于餐饮文明的不断抬升,也同时催发着汉字的派生与丰富。
只要稍稍检索一下最普通的字典与辞典,就可以发现与餐饮相关的汉字在全部文字之中占有不小的比例。这些汉字从不同侧面表述着人类餐饮活动的原料属性、制作形制,器具类别、味道特质、食享规制、语言认同等等全部内容。
在经常使用的汉字之中,属于形声一类的汉字占到百分之七十以上,这类汉字十足体现着偏旁部首的组字方法,或右左或上下基本由两个偏旁组合表示着这个汉字所指事物的本质属性和读音。一半叫作形符,是所指事物性质的标志符号;一半叫作声符,即这个字读音符号标识。
你只要稍作深入地观读品味这类汉字,就会知道古人在造字之中的精确表述、高深智慧、奇妙暗示和逻辑联想。说到这里,我要稍稍离开餐饮与汉字关系这个讨论主题,说几个“心”字偏旁的汉字。“心” 与“小”是心字偏旁或左或下或居中的几种组排形式,均表示人的心理和精神感受与活动。
如忍、愁二字,形符的“心”字部首在下,表示声符的“刃”“秋”在上。这两个字除表达了形符与声符的全部内容之外,更是暗示着这两种心情精神的压抑和沉重。而“闷”字形符的“心”部首则在声符“门”之内,暗示心理精神封堵不畅;如悯、惨、恤等字,其“小”形符部首在左,声符“闵”“参”“血”部首在右,两相平列,大多是巧妙地暗示着处于旁观的心理感受,等等。与餐饮有关的汉字也多见这种精妙的组合处理。
还是让我们从餐食之中的肉食说起。在中国古代的中原地区,大多只有王室贵族和官宦富家才能经常享受肉食,所以不少身处基层民间的贤人捷才有一句鄙薄不学无术的显贵之辈叫做“食肉者鄙”云云,当然这是闲话罢了。
在汉字之中,凡有关人与动物肢体与内脏的字大多有“月”字形符偏旁。这里的“月”乃是“肉”字的演化,俗称“肉月”。人类餐食之中肉类食品重要而珍贵,其原属肢体部位不同,便使这类汉字演化出很多,由于对生理感受器官功能和吃食的区分,便将一些本属生僻的组字变成日用常字,如肺、脑、肠、腰、肾、膀、臀、臂等等,至少有二百余字。
古人类为着捕捉和餐食水产动物,遂使汉字之中以“鱼”为形符部首的字数迅速发展,如鲤、鲑、鳝、鲅、鳅、鲈、鳊、餺等等,几近二百二十字;为着捕食节肢动物和两栖动物等,更把以“虫”字作形符偏旁的汉字派生到三百余个,如蟹、螃、蛤、蜇、蛙、蛇等等。
在自然界,节肢和昆虫各种何止万千,因大部分不可餐食,便久久不为常人所能识读。同样道理,对于植物性餐食原材,这类汉字则更多,这其中又因来源和种类区别,便有不同的形符偏旁,多见者乃以木、米、禾、廿等为其主要,如桃、李、粮、粑、稻、秫、芹、葱,等等,共一千二三百个字。
人类既然早己脱离了茹毛饮血的蒙昧原始状态,对于动物性和植物性食材大多有分切与烹制的加工过程,而且大多与用火相关,因此有关食品制作的汉字便多数傍有“火”字形符偏旁,如烧、煨、炸、炖、炒、灶、焖、熏、煮、熬、烹等等,不一而足,从“火”字偏旁在左在下又可区分原料制作的形态方法。就整体而言,“火”在左者大多为炙烤燎烧之属,在制作中要使原材处于火焰热力的上方空间之中或里或外反转移动,以防焦糊。而将食料置于器皿之中加入汤水进行加热致熟,这种所指汉字的“火”形符偏旁多在声符之下,甚至变形为“灬”。
说到这里,我想再稍离主题单说三个汉字:一是“有”,二是“厨”,三是“灶”。时至今天,“有”是一个内涵用途十分宽泛的汉字,它与“无”相对,派生出若干含义。但是,这个字的原本意思却只是表达一种单一而朦胧的概念。“有”是一个应当用会意方法加以解读的象形字,若把它恢复到早先篆体的形状,其右为“又”,表示为一只手,下面是“月”,表示是一块肉,说明这个人手里提着这块肉,其意思是你有我也有,有肉吃便是富足之人,表达着人的自足与自信心理。
“月”字部首乃“肉”字之简易通假,而“肉”之单字却是一个象形字,古人为着表意准确,容易理解,就选取动物与人体的肋条部位的带骨肉为表意,真是细心到家了。“厨”字由三个部首组成。在常见汉字之中,凡左上方有“厂”字部首者,皆是指为屋宇廊厦,而“厂”又常常与“广”相通假,均是背后有壁墙,上面有篷檐,前面为敞口的棚厦建筑物,往往是店铺作坊的表意。
“厨”字 “厂”下的一对部首,右为“寸”实为“又”,也是手的表示,手前有“豆”,豆乃象形字,是古代高把杯盘的形象,古人常以“俎豆”表示祭祀供品之属。试想,在廊厦之中,有人在用手制作和盛装食品,于是这个汉字全面而简约地表达出烹饪餐食的行为和所处的环境,厨房之意豁然而显,厨房中操作之人便自然是“厨人”了。
“灶”字则更为直白,也属于一个以会意方法解读的象形字。它表示用泥土抟筑一个可以生火的所在,在土坑里生火,这便是“灶”。而“灶”实为“竈”字的简体俗字。这个十分生僻的汉字,上部也是有穴有土,表明以土穴为灶形。下面的“黽”字读作“猛”,是一个卧状的龟形。古人造字之时,在穴与土两个偏旁之下加垫伏龟之形,其意乃表达灶穴如龟之卧,益为稳固也。
若再上溯至更加久远,那时古人类尚未知筑灶烹饪,现在考古发掘之中常见的“灰坑”则是远古人类使用的烧火制食之处。在厨有灶,生火作饭,必有肉鱼米蔬原材,烹饪餐饮必在其后。在食材烹制之中有许多是以浸滋蒸煮的方法完成的。
因此,左旁带有“氵”部首的汉字也越来越多,诸如泡、浸、滋、沖、沸、洗、渍、液、滭、漉等等,与餐饮相关的这类带“氵”字旁的汉字至少有三十几个。
在上古时代,根据餐饮生活需要,中华先民不断发明改良和制造着类别众多的陶器,指名器形和功能的汉字也便派生丰富起来,如:炮制熟食的甑、釜、罍、鼎;盛装食物的盘、盆、碗、缽;用以饮水饮酒的杯、罐、瓶等等。
至到商周青铜时代,伴随餐饮的空前丰饶和祭祀礼制的日趋繁缛,用于青铜类餐饮器皿指称的汉字空前增多,鼎彝之外,诸如鬶、鬲、甗、尊、斝、觚、盘、爵、觥与禁等等。
综上所述,古今人类的餐饮一事可以说费尽了心思,集粹了智慧,推动着进步,创造着文明,使得上下五千年的历史人文长河之中生发出数量众多的与餐饮有关的方块形汉字,再由这些单字或双字反复组合出表意准确而丰富,读观生动而隽永的汉语词汇,推动汉语的发展与增量。
我甚至认为,如果中华民族先民不是如此热爱和追求生活,如果中华先民不是持之以恒地需求和研创餐饮之事,那么继殷商甲骨文中那为数不多的与餐饮祭祀相关的几十个早期文字之后,这一类汉字将不能获得如此的派生与增充能力,至今我们若想表述关于餐饮的诸般事物之时,语言文字将势必贫乏和单一,一个伟大民族的历史文明之中将永远存在让人慨叹的弱点与空白。
不少有见识的思想家都说,人的精神和心理活动极为丰富与复杂,人类自身语言对这一切的表达已经不能精确和全面,已经减失了原有思维和精神的许多成份;若再把语言变成文字,又再次减漉丧失一部分语言元素;这样便使原有的思维成果的体量大大减缩了。因此,古往今来便有“难以言表”和“言不及意”的许多成语和说法。
相关餐饮的汉字大体总算相对完整地保留,总算能够基本表达事物的原义。这部分汉字在不断使用之中约定俗成,便逐步形成系列性名词与动词和形容词。
在千百年的社会实用之中,后人又根据这些汉字的解义和表述方法以及特色继续概定和发展这类汉字所表达的意思,若是再上这些汉字和词汇而假借指代与比喻功能的延伸使用。因此,与餐饮相关的汉字便成为使用率最高的汉字,又由这些汉字不断催发着餐饮烹饪的更大发展。
汉字是东方人类的智慧成果,中华餐饮是中华民族认知物性,取诸自然,餍饫口腹,确保生息和抬升文明的实践能力的重要展示。(王颜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