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靖自小受母亲的教诲,向来对大金国十分憎恨,这次又险些丧生在完颜烈手下的黄河四鬼之手,这时听了成吉思汗的话,心想:“只要六位师父肯助我,大事必成,多带不会高来高去的勇士,反而碍事。”于是说道:“孩儿有师父同去,不必再带武士。”成吉思汗大喜,道:“这时咱们马未养肥,兵未练成,还不是大金国的敌手,你千万不可露了痕迹。”郭靖点头答应,成吉思汗当下赏了三十斤黄金,作为盘缠,又把从王罕那里抢来的金器珍宝赠了一批给江南六怪。
第三日一早,郭靖与母亲洒泪而别,随同六位师父到张阿生墓上去磕拜了,向南进发。
走出十余里,只见两头白雕在空中盘旋飞翔,拖雷与华筝并骑驰来送行。拖雷赠了他一件十分名贵的貂裘,那也是从王罕的宝库中夺来的。华筝知道父亲已把自己终身许配给他,双颊红晕,盈盈不语。拖雷笑道:“妹子,你跟他说话啊,我不听就是。”说着纵马走开。
华筝侧过了头,想不出什么话说,隔了好一阵,道:“你早些回来。”郭靖点点头:“还有事么?”华筝摇摇头,郭靖将她轻轻的抱了抱,驰到拖雷身边,也和他抱了抱,催马追向已经走远的六位师父。
华筝见他硬绷绷的没有表示丝毫柔情蜜意,仍与平时一般的待她,心中很不乐意,举起马鞭,狂打猛抽,只把青骢马身上打得条条血痕。
江南六怪与郭靖晓行夜宿,一路向东南进发,不多日已过了大漠草原。这天将到黑水河,离张家口已经不远。郭靖从未离开过沙漠,这时见到中土的情形,处处觉得新奇,双腿一夹,纵马疾驰,只觉耳旁呼呼风响,房屋树木,不住倒退,那小红马跑发了性,一口气奔到了黑水河,在路旁一家饭店歇马打尖。
郭靖见小红马这次一口气跑了这么多路,肩胛旁渗出了许多汗水,心中怜惜。拿了汗巾给它一抹,一伸手,不觉大吃一惊,只见汗巾上全是殷红的血渍,再在红马右肩上一抹,也是满肩的鲜血。郭靖吓得险些流泪,自怨不惜马力的大跑,这匹骏马只怕是生生的给自己毁了,抱住马颈不住慰藉,但那马仍是神态骠悍,毫无受伤之像。
郭靖伸长了脖子,只盼三师父韩宝驹赶快到来,好给他爱马治伤。他不住向来路探望,忽听得一阵悠扬悦耳的驼铃之声,四峰全身雪白的白骆驼从大道上急奔而来。每峰骆驼上乘了一个白衣男子。
他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骆驼,不觉多望了一眼,只见那四个乘客都是二十二三岁年纪,个个眉清目秀,没一个不是塞外罕见的美男子。那四人跃下驼背,走进饭店,从他们腰腿之劲中看来,显然都是一身的武功。郭靖见他们穿了一色的白袍,个个颈中露出狐裘,不觉瞧得呆了。
一个白衣男子被郭靖望得不好意思,一阵红云涌上脸颊,低下了头。另一怒目向郭靖喝道:“楞小子,瞧什么?”郭靖一惊,忙把头转了开去,只听见那四人低声说了一阵子话,齐声嘻笑。
郭靖知道他们在嘲笑自己,不觉羞惭难当,耳根一阵发热,正打不定是否要另换一家饭店,忽见韩宝驹骑着黄马奔到。郭靖忙抢上去把红马肩上出血的事说了,韩宝驹奇道:“有这等事?”走到红马身旁,在它肩上轻轻抹了几把,映在日光下一看,哈哈大笑道:“这不是血,是汗!”郭靖一楞:“汗,红色的汗?”韩宝驹道:“靖儿,你已得了一匹千年难逢的汗血宝马啊。”郭靖听说爱马没有受伤,心花怒放,道:“三师父,怎么会出血一样的汗?”韩宝驹道:“我曾听先师说过,西域大宛有一种天马,肩上出汗时殷红如血,胁如插翅,日行千里,但那只是传说而已,谁都没有见过。”
说话之间,柯镇恶等也已到了,朱聪饱读诗书,摇头晃脑的道:“那在史记与汉书上都写得明明白白。当年博望侯张骞出使西域,在大宛口贰师城见了汗血宝马,回来奏知汉武帝。皇帝一听,欣羡异常,命使者带了黄金千斤,又铸了一匹与真马一般大的金马,送到大宛国去,求换一匹汗血宝马,那大宛国王道:“贰师之马,是大宛国宝,不能送给汉人。”汉使大怒,发了一顿脾气,把金马椎破而回。大宛王见汉使无礼,命人*死使者,将黄金千斤和金马都夺了去。”
郭靖“啊”了一声,见朱聪举碗喝茶,忙问:“后来怎样?”那四个白衣美貌男子也出了神,侧耳倾听朱聪讲宝马的故事。
朱聪喝了一口茶道:“三弟,你是养马名家,可知那宝马从何而来?”韩宝驹道:“我曾听先师说那是家马与野马交配而生。”朱聪道:“不错,据书上说,贰师城附近有一座山,山上生一种野马,奔跃如飞,凡人休想追得上它。大宛国的人想了一个妙计,春天晚上把五色母马放在山下,那野马情动,就与母马交配,生下来的就是汗血宝马了。靖儿,你这匹小红马,只怕是从大宛国万里而来的呢?”
韩小莹要听故事,道:“汉武帝难道就此罢了不成?”朱聪道:“他怎肯罢手?当下发兵数万,命李广利统率,到大宛国贰师城取马,为了志在必得,所以把李广利为贰师将军。但到大宛国一路都是沙漠,无粮无水,途中士兵死亡枕藉,未到大宛,军队只剩了三成。李广利一战不利,退回敦煌,向皇帝请援。天子大怒,命使者带剑守在玉门关,下旨道:远征兵将,有敢进关者一概斩首。李广利进退不得,只好留在敦煌。”
说到这里,只听得驼铃悠扬,又有四人骑了白骆驼到来。四人下驼进店,郭靖一看,更加惊奇,只见这四人也都是身披白袍的美貌少年。
这四人走进店来,与先前四人坐在一桌,要了饭菜。
朱聪继续讲下去:“汉武帝心想,宝马得不到,还丧了数万士卒,岂不是让外国看轻了我大汉天子?于是大发边骑,一共二十余万人,牛马粮草,不计其数,还怕兵力不足,又下令全国犯罪小吏,赘婿,商人一律从军出征,真是弄得天下*然。还封了两名著名的马师做大官,一个官拜驱马校尉,一个官拜执马校尉,只等破了大宛,选取骏马。六弟,汉朝重农轻商,你在汉武帝时那就倒了霉,三弟却能做官,哈哈!”韩小莹道:“赘婿又犯了罪?”
朱聪道:“不是贫穷无告之人,谁肯去做赘婿?且说那李广利带了大军,围攻大宛城四十余曰,*死勇将无数。大宛的贵人们害怕了,斩了国王的头投降,献出宝马。李广利凯旋回京,天子大喜,封他为海西侯,军官个个升级。为了这几匹汗血宝马,天下不知死了多少人,耗费了多少钱财。汉武帝大宴群臣,做了一首天马之歌,说道:‘太一贡兮天马下,露赤汗兮沫流赭,聘容与兮跇万里,今安匹兮龙与友!’诗中说只有天上的龙才能够和它做朋友呢。”
那八个白衣男子一面听,一面打量那匹红马,眼中满是欣羡之色。朱聪道:“天马的骠悍,全由野马而来,汉武帝以举国之力得了几匹汗血马,但找不到野马与之交配,传了数代,也就不怎么神骏,身上也渗不出红汗了。”朱聪说完故事,大家谈谈说说,吃起面条来。
那八个白衣少年远远坐开,悄悄议论,柯镇恶耳朵灵极,虽然相隔甚远,仍旧听得清清楚楚,只听一个人道:“要动手马上就干,给他一上马,怎么还追得上?”另一人道:“这里人多,他又有同伴。”一人道:“他们敢来拦阻,一起*了。”柯镇恶吃了一惊:“这八个人明明都是女子,怎么这样狠毒?”当下丝毫不露声色,背转身子,脸向店外,那八人更加不来防他。
只听一人道:“咱们把这宝马献给山主,他骑了上京,那更加大大露脸,叫长白山的参仙老怪,西藏密宗的大手印灵智上人再也逞不出威风。”柯镇恶曾听见过灵智上人的名头,知道他是西藏的一位高僧,参仙老怪却不知是何等样的人物。
又听另一人道:“这几日道上撞见了不少黑道朋友,听说都是千手人屠彭连虎的手下,他们也必都是到京集会的,要是这匹马给他们撞见了,还有咱们的份儿么?”柯镇恶心中一凛,他知道彭连虎是河北、山西一带的悍匪,声势浩大,*人如麻,所以绰号叫做“千手人屠”,他暗暗琢磨:“这样厉害的大头子都到京里聚会,那是干什么去的?这八个女子又是什么来头?”只听见她们商量了一阵,决定先出镇甸,拦在路上下手,夺郭靖的宝马。
接着这八个女子叽叽喳喳的谈了一阵儿女风流之事,什么“山主”最喜欢你啦,什么“山主”这时候一定在想你啦等等。柯镇恶皱起眉头,听得很是不耐。只听一女子道:“咱们把这匹汗血宝马拿去送给山主,你猜他奖赏咱们什么?”另一人笑道:“要你陪他多睡几晚哪!”先一人娇嗔不依,起身扭她,登时咭咭咯咯的笑成一团。又一人发言拦阻:“大家别太放肆啦,小心露了行藏。”又一人道:“那个女子身上带剑,一定会武,生得可俊,要是年轻十岁,山主见了不害相思病才怪呢。”柯镇恶知道说的是韩小莹,心中怒气勃发,心想这什么“山主”一定不是个好东西。
又听一人道:“你可别为了讨好山主,不顾性命的给他找美貌女子。”一个人嘻嘻的笑了几声,没有回答。另一人道:“咱们这次到中原来,那是要扬名立威、慑服群雄,好教天下英雄知道咱们白驼山的威风。大家还是收收心,别像黄河四鬼那样倒霉,那才教人家笑掉了牙齿呢。”柯镇恶不知道白驼山是什么派别帮会,但听了“黄河四鬼”四字,却是心中一震。
一个人道:“山主说,黄河四鬼是鬼门龙王的得意弟子,在陇西中州颇有威名,听说这次是折在一个十几岁的小孩手里,那真是古怪。”又一人道:“有人说那小孩会九阴白骨爪,黄河四鬼每个人身上都给他抓了几个窟窿。”又一人笑道:“你小心着,别让那小孩抓你这里!”先一人“呸”了一声,大家又说起笑话来。
柯镇恶听得又好气又好笑,心想:“江湖上传闻竟这么快!但说靖儿会九阴白骨爪,却夸大得不近情理,这种爪法不是十年以上的苦练,那能成功?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怎会有这种本事?”他想到郭靖一出马就打败了来头不小的黄河四鬼,不枉了六兄弟十多年的辛劳,心中也自十分欣慰。
那八个女子吃了面点,匆匆跨上白驼,抢先去了。
柯镇恶听她们去远了,道:“二弟,你瞧这八个女子功夫怎样?”朱聪奇道:“女子?”柯镇恶道:“怎么?”朱聪道:“啊,她们男装打扮,竟不易瞧得出来。她们身法很古怪,又像武功奇佳,又像不会武功。”柯镇恶道:“你听说过白驼山么?”朱聪等想了一阵,都说没听见过。柯镇恶当下把刚才听见的话了一遍,朱聪等听说几个女子胆大妄为,竟要来泰山头上动土,都觉好笑。
柯镇恶道:“夺马事小,但她们说有好多厉害脚色要到京里聚会,只怕中间必有图谋。既让咱们撞见了,可不能不理。”全金发道:“嘉兴比武之期快到,咱们不能再有耽搁。”大家沉吟了一会,都觉事在两难。南希仁忽道:“靖儿先去!”韩小莹道:“四哥说要靖儿独自先到嘉兴,咱们探查这事之后再行赶去?”南希仁点了点头。
朱聪道:“不错,靖儿也该一人到道上历练历练了。”郭靖听说要与师父们分手,很有点依依不舍。柯镇恶斥道:“这么大了,还是小孩子一样。”韩小莹安慰他道:“你先去等我们,不到一个月,我们也跟着来了。在比武之前就算六个人不能齐来,总会有一两位师父赶到主持,不用担心。”郭靖答应了。柯镇恶道:“那八个女子要夺你马,你走小路抄过去吧,你马快,她们一追赶不上。你有要事在身,不要旁生枝节。”韩宝驹道:“她们要是胆敢作恶,江南七怪决不能放过她们。”笑弥陀张阿生逝世虽已十多年,但六怪谈论起来仍自称江南七怪,决不忘了这位兄弟。
当下郭靖向六位师父辞别。六怪日前见他独斗黄河四鬼,已能善用所传武艺,这次放他独行,一则固然自己另有要事,二则也是让他出去闯闯江湖,多得些经验,那是任何师父所不能传授的。各人临别时又都嘱咐了几句,南希仁最后说,却只说了四个字:“打不过,逃!”原来他见郭靖与黄河四鬼相斗时一味狠战,这种打法要是遇上高手非送命不可,所以教了他这看来简单、却是意味深长的四字诀。全金发道:“武学无底,山外有山,人上有人,恁你多大的本事,也不能天下无敌。四师父这句话你要记住了!”郭靖点头答应,依次向六位师父磕头,上马向南驰去。
驰出不到两里,只见前面两条岔路,他依着柯镇恶的指点,沿小路奔去。这小路途程较长,又是曲折难行,向来少人行走,所以路上都是沙石野草,但那小红马毫不在乎,一样的行走如飞。再驰七八里路,地势陡高,道旁高山夹峙,怪石嵯峨,郭靖初次出道,见了这险恶形势,不觉暗暗心惊,手按剑柄,凝神前望,心想:“要是三师父见了我这副慌慌失失的模样,一定要骂我没用了。”
这时道路愈来愈窄,转过一个山拗,突见前面白蒙蒙的一团,正是三个男装的白衣女子,骑在白骆驼之上,拦在当路。郭靖心中突的一跳,远远将马勒住,高声叫道:“劳驾哪,借光借光。”那三个女子哈哈大笑,一个人笑道:“小伙子,怕什么?过来哟,又不会吃了你的。”郭靖脸上一阵发烧,心中踌躇不定,是跟她们善言相商呢,还是冲过去动武?
只听另一个女子笑道:“你的马不坏啊,来。给我瞧瞧。”听她语气,完全是对小孩说话的声口,凡是十七八岁的少年,必定不喜被人当小孩看待,郭靖心中有气,一瞧右边是壁立的高山,左边却是望不见底的山谷,云气蒙蒙,不知多深,本想动手,见了这深谷,却又有点胆寒,一提缰,双腿一夹,那红马如一支箭向前冲去。郭靖提剑在手,扬声大叫:“马来啦,快让路!”那马去得好快,转眼间已奔到三人跟前。
一个白衣女子一跃下驼,纵身上来,伸手来扣红马的辔头。红马一声长嘶,忽地跃起,从空窜过三匹骆驼,郭靖在半空犹如腾云驾雾一般,待得落下,已在三女身后。这一下不但三女吃惊,连郭靖也是大感意外。
只听得一女娇叱一声,郭靖一回头,两件明晃晃的暗器扑面飞来。他初闯江湖,一切小心谨慎,只怕暗器有毒,不敢伸手迳接,除下头上皮帽,扭身一兜,将两件暗器都兜在帽里,遥遥听得两个女子齐声赞道:“好功夫。”
郭靖把帽子拿到眼前,帽里暗器原来是两双打造得十分精致玲珑的银梭,梭头尖尖,梭身两旁极为锋锐,打中了势必丧命。郭靖心中有气:“我与你们无冤无仇,你们不过看中我的宝马,就要伤我性命!”只见每只银梭都用金丝嵌了一只小小骆驼的花纹。郭靖把银梭收入囊中,忽听头顶一阵鸽哨之声,抬头一望,两只白鸽自北而南疾飞而去。
郭靖也不在意,只怕还有敌人拦在前面,纵马疾驰,不到一个时辰,已奔出一百余里。休息片刻,上马又行,天色未夜,已到了张家口,估计离那些白衣女子已有三日行程,她们再也追赶不上了。
张家口是南北通道,口外皮毛集散地,人烟稠密,交易兴旺。郭靖一手牵了红马,东张西望,到处是从所未见之物,来到一家大酒店之前,忽然腹中饥饿,于是把马带在门前马桩之上,进店入座,要了一盘牛肉,两斤面饼,大口大口的吃了起来。郭靖身体壮健,又在成长之时,胃口奇佳,他也不用筷子,依着蒙古人的习惯,抓着牛肉面饼,一把把往口中塞去,正自吃得痛快,忽听店门口吵嚷起来。郭靖挂念红马,忙抢步出去,只见那红马好端端在吃草料,两个店伙却在大声呵斥一个衣衫褴褛、身材瘦削的少年。
那少年大约十五六岁年纪,头上歪戴着一顶黑黝黝的破皮帽,脸上手上全是黑煤,早已瞧不出本来面目。北国春日苦寒,他却赤了双足,看来是个十分贫苦的捡煤渣小儿。他手里拿着一个馒头,嘻嘻的笑着,露出两排晶晶发光的雪白细牙,整整齐齐,与他全身极不相称。一个店伙叫道:“干什么呀?还不给我走。”那少年道:“好,走就走。”刚一转身,另一个店伙道:“把馒头放下。”那少年依言将馒头放下,但白白的馒头上已留下了几个污黑的指印,再也发卖不得。一个伙计大怒,一拳打去,那少年一矮身躲过。郭靖见他可怜,知他饿得急了,忙抢上去拦住,道:“别动武,算在我帐上。”捡起馒头,递给少年。
那少年接过馒头,道:“可怜东西,给你吃吧!”丢给店门口一只癞皮小狗,小狗大喜,扑上来大嚼起来。
一个店伙叹道:“可惜,可惜,上白的肉馒头喂狗。”郭靖也是一楞,只道他腹中饥饿,所以抢了店家的馒头,那知他拿来却丢给癞狗吃了。郭靖饭未吃完,回座又吃,那少年却跟了进来,斜着头望他。
郭靖被他瞧得有点不好意思,招呼道:“你也来吃点吗?”那少年笑道:“好,我一个人正闷得无聊,想找伴儿。”他说的是一口南方口音。郭靖之母是浙江临安人氏,他从小听惯了母亲说话,这时忽然听到乡音,心头很是喜悦。那少年走到桌边坐下,郭靖招呼店小二再拿饭菜。那店小二见了少年这副肮脏穷样,心中老大不乐,叫了半天,才懒洋洋的拿了碗碟过来。
那少年发作道:“你道我穷,不配吃你店里的饭菜么?只怕你拿最上等的酒菜来,还不合我的口味呢。”店小二冷冷的道:“是么?您老人家点得出,咱们总是做得出,就只怕吃了没人回钞。”那少年向郭靖道:“任我吃多少,你都作东么?”郭靖道:“当然当然。”转头向店小二道:“快切一斤牛肉,半斤羊肝来。”他在蒙古住久了,只道这是天下最好的美味,又问少年:“喝酒不喝?”
那少年道:“别忙吃肉,咱们先吃果子,喂,伙计,先来四干果、四鲜果、两碱酸、四蜜饯。”店小二吓了一跳,不意他口出大言,冷笑道:“大爷要些什么果子蜜饯?”那少年道:“这种穷酸地方小酒店,好东西谅来也办不到,就这样吧,干果四样是荔枝、圆眼、蒸枣、银杏。鲜果你拣时新的。碱酸我就爱砌香缨桃和姜丝梅儿,不知这儿买不买得到?蜜饯么,就是雕花金橘,香药葡萄,糖霜桃条,梨肉好郎君吧。”店小二听他说得句句在行,那里还敢再存丝毫小觑之心。
那少年又道:“下酒菜这里没有新鲜鱼虾,喂,来八个普普通通的酒菜吧。”店小二道:“爷们爱吃什么口味的?”少年道:“唉,不说清楚定是不成,八个酒菜是花炊鹌子、炒鸭掌、鸡舌羹、鹿肚假江瑶、鸳鸯煎肚、菊花兔丝、爆獐腿、姜醋金银蹄子。”店小二听得张大了口合不拢来,等他说完,道:“这八样菜价可不小哪,单是鸭掌和鸡舌羹,就得用几十只鸡鸭。”少年向郭靖一指道:“这位大爷作东,你道他吃不起么?”店小二见郭靖穿了珍贵异常的黑貂,知他大有来头,当下答应了吩咐下去赶办,再问:“够用了吧?”
少年道:“再配十二样下饭的菜,八样点心,也就差不多了。”店小二不敢再问菜名,只怕他点出来采办不到,当下吩咐厨子拣最上等的选配,又问少年:“爷们用什么酒?小店有十年陈的三白汾酒,先打两角不好?”少年道:“好吧,将就对付着喝喝!”
不一会,果子蜜饯等物逐一开上桌来,郭靖每样一尝,件件都是从未吃过的美味。那少年高谈阔论,说的都是南方的风物人情,郭靖听他谈吐隽雅,见识渊博,不禁大为倾倒。他二师父本是个饱学书生,但郭靖倾力学武,只在闲时才听朱聪谈些文辞,这时听来,这少年的学识似更在二师父之上,不禁暗暗称奇,心道:“我只道他是一个落魄贫儿,那知竟是一位博学君子。”
再过半个时辰,酒菜摆满了两张拼起来的桌子,那少年酒量甚浅,吃菜也只拣清淡的挟了几块,听郭靖说是从蒙古来,就问起大漠上的情形。郭靖受过师父嘱咐,不能泄露自己的身份,只把打猎、射雕、驰马、牧羊各种有趣事说了。那少年听得津津有味,听郭靖说到得意处不觉拍手大笑,神态极为天真。
郭靖一生长于沙漠,虽与拖雷、华筝两个小友交好,但铁木真爱惜幼子,经常把拖雷带在身边,少有空闲与他游玩。华筝则公主脾气极重,郭靖又不肯处处迁就顺让,尽管常在一起,但玩耍一阵就要吵架,性格并不相投。此时和这少年边吃边谈,不知如何,竟然感到了生平未有之喜。他生性爽直,谈到后来,把自己儿时各种蠢事傻事,除了与学武及铁木真有关的避过之外,其他一古恼儿的都对那少年说了,说到忘形之处,一把握住了少年的左手。
一握之下,只觉他手掌温软嫩滑,柔若无骨,不觉微微一呆。那少年低低一笑,俯下了头。郭靖见他脸上虽然满是煤黑,但颈后肤色却是白腻如脂、肌光胜雪,虽然有点奇怪,但也不在意。
那少年轻轻将手挣脱,道:“咱们说了这许多,菜冷了,饭也冷啦!”郭靖道:“真是的,叫他们热一下吧。”那少年道:“不,热过的菜不好吃。”他把店小二叫来,命他把几十碗冷菜下撤下去倒掉,再用新鲜材料重做热菜。酒店中掌柜的、厨子、店小二个个称奇,但既有生意,自然一一遵办。郭靖和他投契,那把银子放在心上。
等到几十盆菜肴重新摆上,那少年只吃了几筷,说就饱了。店小二心中暗骂郭靖:“你这傻蛋,这小子把你冤上啦。”一会结帐,一共三百零九两七钱四分。郭靖摸出两锭黄金,命店小二到银铺兑了五百两银子,付帐后外赏十两,店掌柜的与店小二皆大欢喜,恭恭敬敬的将两人送出店门。
出得店来,满街风雪。那少年拱手道:“叨扰了。就此别过。”郭靖心地忠厚,见他衣衫单薄,很是不忍,当下脱下貂裘,给他披在身上,说道:“贤弟,你我一见如故,请把这件衣服穿了去。”他身边尚剩下四锭黄金,取出三锭,放在貂裘的袋中。那少年也不道谢,披了貂裘,飘然而去。
那少年走出数十步,回头一望,见郭靖手中牵着红马,站在雪地中呆呆出神,若有所失,知他不舍得和自己分别,向他招了招手。郭靖快步过去,道:“贤弟可还有什么缺少么?”
那少年微微一笑道:“我还没有请教兄长高姓大名。”郭靖笑道:“真是的,这倒忘了。我姓郭名靖。贤弟你呢?”那少年道:“我姓黄,单名一个蓉字。”郭靖道:“贤弟现在到那里去?要是回南方,咱们结伴同行如何?”黄蓉摇了摇头道:“我不回南方。”忽然说道:“大哥,我肚子又饿啦。”郭靖道:“好,我再陪贤弟去用些酒饭便是。”
这次黄蓉领郭靖到了张家口气派最大的长庆楼,那完全是仿照旧京汴梁酒楼的格局。黄蓉不再大点酒菜,只要了四碟精致细点,一壸龙井清茶,两人又天南地北的谈了起来。黄蓉听说郭靖养了两头白雕,心中好生羡慕,说道:“我正不知道那里去好,明儿我就上蒙古,也去捉两只小白雕玩玩。”郭靖道:“那可不容易碰上。”黄蓉道:“那怎么你又碰上呢?”郭靖无言可答,问道:“贤弟,你家在那里?干么不回家?”
黄蓉忽然眼圈儿一红道:“我爹不要我啦。”郭靖道:“干么呀?”黄蓉道:“我爹不许我出来玩,我偏要出来,他骂我,我就夜里偷偷逃了出来。”郭靖道:“你爹这时怕在想你呢,*呢?”黄蓉道:“早死啦,我从小就没妈。”郭靖道:“你玩过之后就回家去吧。”黄蓉流下泪来,道:“我爹不要我啦。”郭靖道:“不会的。”黄蓉道:“那么他干么不来找我?”郭靖道:“或许他是找的,不过没找着。”黄蓉破涕为笑,道:“那我玩够之后就回去,不过先要捉两只白雕儿。”
两个少年正说得起劲,忽听楼梯上脚步声响,两名俊童伴着一位身穿锦袍的少年公子走上楼来。那公子丰神隽朗,犹如玉山照人,生得十分秀美,大约是十八九岁年纪。他见到郭靖与黄蓉穿得肮脏,眉头微微一皱,向离他们最远的那张桌子一指,仆从在提盒中取出自备的碗筷,布在桌上。店小二见来了贵客,那敢怠慢,来来去去的奔走侍候。
郭靖看了一眼,不再理会,又和黄蓉谈论,忽听楼下红马一声长嘶,接着是好几个人呼叱之声。郭靖忙俯在窗口,向下一看,只见七八个白衣人围住了自己爱马,想要伸手捕捉,只是那红马奔腾跳跃,各人近身不得。郭靖又惊又怒,看那几个白衣人时,正与日间在道上所遇的男装女子装束一模一样,但她们怎么来得如此之快,心中颇为不解,大喝一声:“光天化日,胆敢盗马么?”飞步奔下楼去,只见八个白衣人个个躺在地下,眼睁睁的动弹不得,这一来更是摸不着头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