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没有想到,因为我这个知青为参加全县文艺汇演写了一个小剧本,这个剧本与公社*的意见不和而闹翻了脸,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公社*的权力可以一手遮天,从此,我从公社宣传队回村了,茂玲从公社广播站回村了,建华从大队学校回村了,一切走出农村的或者说摆脱体力劳动的路都被堵死了。招工、当兵、考大学都没有了我的份,我被监督劳动,当民工、抬石头、修堤。我苦闷、绝望、抽烟、喝酒,甚至想干脆一死了之。眼看着知青们一个个都调回城市,只有我们留在清湖村,留在那封闭的螺壳里。一切都是因为那个剧本的缘故,我发誓再也不写什么狗屁文章了。
我和建华自知要跳出农村的圈子,恐怕是难于上青天了。那就结婚吧,在农村安个家,老老实实当个农民,不也是一样的活人吗?脱下孔乙己的长衫,不也是一样的喝酒吃茴香豆吗?难道农民不是人?我们有什么理由比他们高人一等?建华和我决定结婚,她作出决定时好像视死如归的勇士。
婚礼很简单,由大队贫协主任主持。读*语录,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夫妻双双站在堂屋里,向贴在板壁上的*像和红漆涂成的心形忠字三鞠躬,然后就吃饭喝酒,就算结束了。晚上,我和建华走进那间靠天井边的又黑又潮的小屋里,我们都有些伤感,相对无言。
夜,静静的,一轮皓月冲破了云的阴翳。我发现她眼睫上滚落一滴泪珠,不禁想到故乡山岩上的泉水,给那些疲倦远行的过路人,送去爱的滋润,将苦难消溶在它那贞洁的眸子里。
就这样,在清湖村,她成了我的妻子。
她真正承担起了一个家庭主妇的责任与义务。她学着纺线,那纺车的嗡嗡声,在冬夜格外凄清,却又透出与命运抗争的深沉。老乡教她织方格子土布,那梭子来回的啪嗒声,编织着苦难的经纬却又寄托着欣悦的灵魂。她养猪、养鸡,一双纤细白嫩的手变得砂石般粗糙,寒风中绽开了血花花的口子。她艰难地腆着大肚子,拖着浮肿的腿,扛着耘草耙,到田里劳动,挣那并不值钱的工分。她节衣缩食,卖糠的钱,给我买了包“劳动”香烟,打了二两煤油,劝我看书写字。
夕阳无限好
她哈了哈气,把玻璃灯罩擦得明亮亮的,幽幽地对我说:“茂华,你爱读书,还是读点东西吧;你爱写作,还是写点东西吧;不管是农村,还是城里,这些东西都有用处。我知道你心里苦,那咱就把苦水倒出来……”望着她慈善的面容,我忽然间泪如泉涌,多少年了,我做梦都想着读大学写文章,可我怕给她、给我们共同的生活再带来意想不到的灾难啊!我哽咽着对她说:“我已经给你惹了这么多麻烦,我不能再伤害你了。”她忽然间有些生气了,板着脸说:“你怎么这么没出息啊,一点都不像个男人!真要让我高兴,就把你想做的事都做出来!”说完,她转身朝厨房走去,昏暗的光晕里她瘦弱的身影显得那样踉跄,望着她的身影,一种无法遏止的冲动在我心头如火山爆发,我在心头狂声呼喊:我要读,要写!
从此,我读书到深夜,她就陪我到深夜。口渴了,她给我沏上一杯热茶;天冷了,她帮我披上一件毛衣。她成了我奋发图强的真实的动力,我们的追求像树木一样默默地绕出一圈又一圈同心的年轮……
结婚之后,我们跟农民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纺线织布,栽秧种菜,养猪喂鸡,忙得不亦乐乎,晒得跟非洲黑人似的,完完全全不像个有知识的青年了。我们添了个儿子后,取名甘雨,本意是渴望春风化雨,救我们跳出苦海。但愿望与现实总是唱对台戏,儿子八个月时,染上了村里正在流行的小儿麻痹症,从此他的右脚落下了后遗症,也在我们的心灵深处落下了终生的遗憾。怪谁呢?只能怪那个惨绝人寰的时代、遭难的知青岁月。屋漏偏遭连夜雨,船破更遇顶头风。这两句古小说中常用的话,用在我身上,算是恰如其分了。
那时,天天带着一个有病的孩子下地劳动确实不太方便,我就让建华把儿子送回老家去,暂时让奶奶抚养。建华送儿子回恩施时,在武汉碰见了她的在山西长治市工作的大姐和大姐夫。她把我们的处境给他们一说,大姐和大姐夫就表了态:“东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南方有北方。到长治来吧。”当然,不能够直接进城工作,还得从农村转农村,这在知青中叫“转点”。
“转点”的难题是我们结了婚,如果迁移证上的婚否一栏中填上已婚二字,我们这一辈子就莫想出头了。我找大队会计昭银商量,希望他高抬贵手、手下留情,最好填上未婚二字。昭银很为难,说这是违犯政策的事情,他不敢办。最后只好采取中庸之道,把婚否这栏空着不填一个字。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走出白雾弥漫的森林
1973年冬天,大雪纷飞,我和建华一起踏上了太行山,“转点”到了山西省长治市郊区的化家庄。我们以未婚青年的形象出现在知青集体户,她住女生宿舍,我住男生宿舍,开始了牛郎织女的分居生活。一年后,我们又一起被招工到了山西省太行锯条厂。她分配在钢锯车间,我分配在带锯车间,她住女单身宿舍,我住男单身宿舍,平常见个面就跟做特务一样,鬼鬼祟祟,生怕暴露了已婚的身份。待一年学徒期满后,我和她正式向厂部申请“结婚”,不然,厂部就不给你分房子。我们借回恩施探亲的机会宣布“旅行结婚”,这也实在是万不得已的逃避尴尬、逃避自由的下策。
我们从恩施探亲归来,许多工人朋友还以为我们真的是刚刚结婚,送来了脸盆、热水瓶、枕套、相册等等新婚纪念品,还把我们居住的小屋粉刷一新,大门和玻璃窗上都贴了大红喜字。我们哭笑不得,无法也没有必要向他们解释清楚,只好假戏真唱,举行了第二次婚礼。从这以后,我们才重新恢复了合法夫妻的权利。后来读张扬的小说《第二次握手》,我想我应该写一部《第二次结婚》。
儿子五岁的时候,我们才把他接到山西。工人朋友们又惊奇又疑惑,都问:“你们结婚才多久啊?怎么儿子就五岁了?”至此,真相大白,在锯条厂传为笑谈。等到儿子长到七岁,我们才敢生下女儿甘露。阳光雨露的季节,我们的爱情和家庭这棵水杉树枯木逢春,又抽枝发芽了。黄土地上的小屋里,又有了歌声笑声。
《中国知青部落》作者郭小东说:“对于知青文学和知青作家来说,归根到底的清醒和深刻只有一点,那就是:他们曾经经历和面对的,是人类本来就在逃避和并不愿面对与经历,而又不可避免地面对与经历的东西。”
是的,岁月如流,许多往事都化为轻烟,唯有知青的一页依然清晰如昨。我之所以不厌其烦地涂鸦了我自己知青生涯的平庸和畸形,是因为充满挚爱的生命旅途中留着我的跋涉痕迹,扭结着属于历史和青春的一代人的知青情结。
许多人说过青春不悔的话,实在是阳春白雪。已故的山西知青作家钟道新说过一段话,深得人心。他说:“知青中有成功者,却是极少数幸运儿,是特例。它根本无法淹没千百万知青的不幸血泪。反正我是决不肯把自己的孩子再送去插队了。”
后来,我和建华都有机会先后重返清湖村。刚走下锦河大堤,在排灌站门口的机耕路上,一个骑自行车的小伙子就毫不犹豫地跳下车来,笑嘻嘻地喊出我的名字。我离开清湖村的时候,他还是个流鼻涕的顽童呢。村里人提起我们当年的婚礼,竟连细枝末节都说得有声有色。这不能不使我内心觉得亲切、温暖、感动、甚至震撼。
年华如水流去。从江西,到山西,回到恩施,又到宜昌。她从当年那个穿红色灯芯绒上衣、扎羊角辫子、能歌善舞的姑娘,变成了做奶奶的人。我也从南方到北方,从北方到鄂西,从工厂到学校,从文联到银行。当我薄有文名后,当我获得荣誉后,当我工作取得成绩从而职务晋升后,我确实得到过妙龄女子的青睐、痴情姑娘的倾心。说真话不说假说,如果男人在天生丽质的女人面前无动于衷,那么,不是神经有问题就是身体有问题。关键在于这个女人能不能与你患难与共。每当这时,我眼前便会浮现出那堤、那湖、那炊烟、那村庄。我扪心自问:如果没有她在风雨中为我撑一把伞,我能有今天吗?我想,我今年五十二岁了,无论我今后走到天涯海角,都将以二十五岁的目光,深情地注视着我的妻子。我这样说不是矫情,不是伪饰,而是一个过来人的肺腑之言、肝胆之情。就像大白话说的,老婆还是自己的好。因为,尽管在商品社会人心浮躁,诱惑人的事情太多太多了,但我依然常把纷杂的记忆翻到那珍贵的一页,使我在喧嚣与*动中保持淡泊与宁静。那一页是沙漠里的绿洲,上面写着一行刻骨铭心的字:真的挚爱与真的人生。我曾给众多同学和朋友说过,她是我的做人的楷模。
许多年后,我为她写过一首歌《爱的守望》:
在那最黑暗的年头,
冰雪覆盖着古老的神州。
是你温暖着我的身心,
寒夜里去寻找指路的北斗。
当暴风雨袭来的时候,
小船又遭遇暗礁漩流。
是你和我风雨同舟,
漂泊中扼住命运的咽喉。
蹉跎的岁月不堪回首,
终于迎来了月满西楼。
是你送给我一个金秋,
月光下又舞动霜染的红袖。
如果真有轮回的理由,
来生来世牵手再走。
今生今世别无所求,
晚霞中守望着生命的河流。
哦,山青青的,水杉一片。
那是生长在故乡的土地上,我最爱的水杉树。我爱她,不仅因为她外形颀长挺秀,而且因为她经历冰川纪灭绝物种的严寒之后,依然生命蓬勃地挺立在贫瘠的远山。
(本文原载长江文艺出版社散文集《这方水土》,本散文集获得第六届全国冰心散文奖,第九届湖北屈原文学奖)
作者简介:
甘茂华,土家族,知名散文家、词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华散文网特邀作家。历任湖北作协理事,湖北流行音乐艺术委员会理事,宜昌市作协常务副主席,宜昌市散文学会名誉会长。已出版小说、散文等各类文学著作15部,获得湖北文学奖、湖北少数民族文学奖、湖北屈原文艺奖、全国冰心散文奖、文化部群星奖、全国“五个一工程”奖等重要奖项。散文集代表作有《鄂西风情录》《三峡人手记》《这方水土》《穿越巴山楚水》等。歌曲代表作有《山里的女人喊太阳》《青滩的姐儿叶滩的妹》《清江画廊土家妹》《敲起琴鼓劲逮逮》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