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春来得尚早。
雪融方过半，落梅如雪乱。春风乍暖还寒地一吹，将千树万树的桃花吹开。底下是一片白皑皑，清亮雪色缀着苍竹霜草，上边儿铺着浅红淡青的一层花瓣儿。
树下一人，一袭天水碧的衫子，靠在小亭里边假寐。雪簌簌地落在肩头，带着一星半点粉色的落瓣。也有些落雪飘在了发间，那对雪白的耳朵便微微抖了抖。
听得身后有人踏雪而来的脚步声，李白微微睁开了眼，和煦的暖阳衬得眼波温柔，一片白中更衬得他唇红齿白。
“重言，来。”
那青年着蓝色的衫子，头上的银角熠熠生辉。听了这声呼唤，微微愣了神，还是依言走上前。
“太白，你......”话音未落，李白笑着打断：“无礼，要叫师尊。”
韩信身形一颤，往后退了两步。
李白歪着头，依然温和地笑着，眼里闪动着俏皮。就好像初见时的李白。
02
那年韩信还是条幼龙，化形时也只是个玉雪团子，偏偏周身的龙气引来了上古妖兽，一路追着他打，直教他遍体鳞伤，白龙变赤龙。闭眼等死的一刹那，一道身影从天而降，紫发随光影浮动，青色的剑影将妖兽劈得四分五裂，漫天血雨倾覆，那人青衫未染，回眸言笑晏晏。
“白捡了条小龙，赏你个脸做我青丘少主的徒弟吧。”李白弯下腰，一手将白龙揽进了臂弯。灵气浮动间，韩信只觉周身的疼痛在慢慢消退。
那日也下了雪，湖光山色间，雪覆桃梅之艳，人面染红之丽。原来那大名鼎鼎的青丘少主，竟是如此风姿。
他脆生生开口唤了声“太白”，李白伸手一弹他的额头：“真是无礼，要叫师尊。”语罢，笑着摘了一枝桃花，插在了他的龙角旁。
正是雪化了一半最冷的时候，那艳艳桃花枝却悄悄烫进了小白龙的骨子里，
03
千帆过尽，韩信最喜欢的，还是那个潇洒恣意、眉眼温柔的李白，但他亦知，那是回不去的妄想。
而今李白又恢复了以前的样子，他的心跟着抖了抖。想必是他每日加在茶里的忘川水终是起了作用。
狐族记忆绝佳，最是深情，亦最是记仇。他日复一日去舀忘川水，摆渡的老伯都摇头：“忘川水对狐族无用。”
韩信闭了眼，突如其来的一阵难受涌上心头。
那个歇斯底里让他滚的李白，那个把茶水泼在他脸上的李白，那个想强行破他禁制弄得全身伤痕累累的李白，终于消停了。
满眼恨意的眸子，鲜血淋漓的双手，淋了满身的茶水......
他淡然重沏一杯茶，捏住李白的下颌强灌进去。
周而复始。
茶水三起三伏，亦如人生起起落落。茶香四溢，醉生梦死，终不过一场人走茶凉。
04
“师尊。”韩信艰难地开口，恍如隔世。
“什么脸色，让你叫声师尊跟要了命一样。”李白走向他，伸手弹了一把韩信的额头。
“别走。”韩信倏然伸出手臂紧紧抱住了李白的腰，整张脸都埋进了他的发间。
韩信说不清这是什么感觉，就好像曾经泼在脸上的茶又稳稳摆回了桌上，刺入心口的剑蓦地执回手里挽起漂亮的剑花，一族的血与泪都还原回了林间欢快跳动的身影。
不再是鲜血终结了年少的欢喜。
还可以怀揣着秘而不宣的心思，本着师徒名分。
做一场不切实际的梦。
05
李白其人，风雅之余，清冷得很。韩信心里总把他与芙蕖相比，那人在月下背剑行走，像极了月下芙蕖温雅的白。
龙对美的东西爱不释手，他原也以为是一时心动，长不过日月，总会淡。
只是这个一时，着实恍惚过了好多年。
一点一滴的把那份喜欢刻进了骨血。
时而一点点暖，时而又烫得心神不宁。
李白是从来看不穿他的心思，他只知教他功法，带他游历山川。脑中回想起来，依旧有剑声嗡鸣，山风呼啸，林海漱漱。
李白最喜爱的修炼之地，是青丘桃林。剑气带起一片落花，洋洋洒洒，在光影里碾落尘泥。心情好的时候，他就拉着韩信共饮桃花酿，喝得高兴了便捧着他的脸逗他：“小白龙，你长得真好看。”韩信确也生得俊美灵动，剑眉星目熠熠生辉，在李白身边待久了，养得格外温雅乖顺。
李白教得烦闷之时，从不遮掩坏心情，收了剑就将韩信踢进桃花池，让他自行反省。韩信就默默待在池子里。池水很冷，但他一动不动，看着李白心情极好地哼起小曲，他便也将头埋入花瓣中偷笑。
他天资聪颖，却磨磨蹭蹭地学。因为他舍不得走。
李白收他时便直言道，龙非他族类，不可长久伴他身边，出师那日便必须离开。
走出桃林的那天，他不断地回头，想着说什么才能让李白回心转意。然每次回头，李白的背影都离他更远，他舍不得挪动一步，李白却毫无挂念，脚下生风，步履轻快，足尖一颠一颠踏过满地桃花远去，就像踏在了他的心上。
师尊是愉悦的。
熟悉李白习惯的韩信这么想到。
他闭眼，转头离开。桃花落处，烫得他几欲流泪。
年华漫长，长不过指尖相思。
从前隔山望水，现在天南海北。
他提着一杆银枪，走过四季。却再没了那个初春，那片红红艳艳的桃林。
06
后来龙族灭了青丘。
李白忘了那天流了多少血，他只听见自己怀中存放青丘族人灵魂的晶石在哭泣。
他的好徒弟踏遍山川找到了他，说：“师尊我们重新认识好吗？我们重新开始。”
李白笑着将透亮的剑捅进韩信的心口。
“韩重言，什么重新认识，我从来只当你是棋子。”
“李白，是你欺骗我的感情在先，筹谋青丘达到鼎盛后向龙族动手，我只不过是完成了你想完成的事，没有谁更卑鄙，从来只有成王败寇。”
李白望着韩信，后退了一步。
“我本来不想参与此事。但你为了青丘想要我的性命。青丘如此重要，或许毁了你眼里才有我。”
心头气血翻涌，旧伤又隐隐作痛。李白手心抛起团团狐火，向着桃林深处蔓延开来。
“韩重言，当最后一朵桃花燃尽，我在你体内种下的相思蛊也会消失。我忘了对你的恨，你忘了对我的情，我们都放过彼此。”
08
火光里，他坐在亭子一角，痴痴地笑了。
因为什么都不彻底，所以怎么做都不对。
他是真心救了那小龙，也是真心将毕生所能教授。但也是真心利用，为护他一族生灵，拿他的感情做赌注。
那蛊快消散了，他心里不恨了，他亦知道，韩信对他，那日日沉淀的喜欢，也在慢慢消散。
他拿起酒，灌入喉中，原来习惯的一切都变化时，心里是那么的难过。
“师尊。”
韩信折了一枝桃，面上还是年少时纯粹的笑容。
“这处桃林毁了，我们便换一处，可好？”
桃花别在李白的耳朵边，纷扬的花瓣悄悄烫进了骨子里。
“师尊，你什么都教会我了，记得吗。桃花烫骨，相思深种，我要你喜欢我，一如我对你的感情。”
韩信抬起李白的下颌，朝向那一片愈开愈艳的桃花。
灼灼桃花色。
烫骨相思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