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欢是我国一种古老的树。它夏季开花,花期很长,花纤细似羽,绯红如云,很轻柔缠绵的感觉,远远望去,像一片薄云彩,只待微风一吹,飘飘欲仙欲飞。花的颜色是绯红,不是大红,也不是猩红,更不是粉红。大红太艳,猩红太媚,粉红太小家子气。绯红则恰到好处,云生岭上,月到波心,让夏天的炎热化为了清浅与清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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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欢不仅花特别,叶子也很奇特,细长如纤纤手指,昼开夜合,敏感犹如含羞草。夜晚,在月光或路灯的辉映下,绿叶如穗,颔首低垂,朦胧一片,风吹叶动花摇,浓郁如沉沉湖水轻轻荡起的涟漪。间或,摇曳的叶隙露出夜空一角的几颗星星,如萤火虫一闪一闪,梦一般引人遐思。
我看到书中记载,北京最老的合欢树,应是在崇效寺里。这株合欢为清初吏部尚书宋牧仲手植,五十年后,已有合抱之粗,清代有诗专门写它:“五十年来重俯仰,当檐一树马缨花。”马缨花,就是合欢花。崇效寺的这棵合欢树那时已经长了五十余年。只可惜,如此老的合欢,后来被盛名一时的绿牡丹所替代,很多人的心理,多少还是有些喜新厌旧,追崇新潮。
后来,有人对我说故宫御花园、宋庆龄故居里的合欢,年头都挺长,起码也是清代的老树,长得都不错,花开的时候很好看。这是当然了,那里的树,会有人专门打理,自然比别处的过得滋润了。
在北京的四合院里,种石榴、枣树、榆叶梅、西府海棠的居多,种合欢的极少。这是因为合欢需要精心打理,不像西府海棠等树给点儿阳光就灿烂。在北京四合院里,种合欢最有名的,当数离宣武门不远的校场口头条47号院。那是我们汇文中学的老学长、学者吴晓铃先生的双棔书屋。他家的小院里,有两株老合欢树。双棔,指的就是这两株合欢树。以树名屋,足见吴先生对这两株合欢颇有感情。他曾经学《红楼梦》中贾宝玉的做法,用合欢花泡酒,将合欢花洗净、晾干,泡在二锅头里。据说,合欢酒呈绛红色,有暗香。花入馔泡酒的,有很多;合欢花泡酒,自贾宝玉后,吴先生大概是第一人。
一年夏天,我特意去那里,不是为拜访吴先生,因为其时吴先生已经仙逝,而是为看那两株合欢树。合欢树长得很高,探出墙外,毛茸茸的绯红色的花影,斑斑点点地正辉映大门上一副金文体的门联:“宏文世无匹,大器善为师”。门联是当年吴先生请商务印书馆的老馆长、前清进士孙仕题写。那花和这字,才如剑鞘相配,相得益彰,如诗如画,世上无匹。
不过,在我的潜意识里,总觉得在北京,合欢树还是应该走出小院和宫廷王府,作为街道的街树,更漂亮,更传统,更与老北京城相匹配。
清诗有言:“正阳门外最堪夸,王道平平不少斜。点缀两边好风景,绿杨垂柳马缨花。”说明种合欢为街树,早在清代就有了,前门大街两旁,当年种的就有这种合欢树。
后来,读到芥川龙之介写的《中国游记》,在这本书里,他两次提到了合欢树。一次是从辜鸿铭家出来,朝着他住的东单牌楼附近旅店的路上走,说是“微风吹拂着街边的合欢树”。另一次是他说:“合欢与槐树的大森林紧紧环绕着黄色琉璃瓦的紫禁城。”前者说明东单大街两旁当时是种有合欢树的,后者说明当时长安街的合欢树很茂盛。
邓云乡先生也有文章,说景山前街曾经的街树是合欢树。
前几天,看到北京出版社新出版的《北京味儿》,瞿宣颖上世纪30年代所撰写的《故都闻见录》里写道:“民国三四年间,东西长安街一带,广植德国槐和马缨花。此二木皆易长,至今长夏垂荫,与黄瓦丹垣,映带成至美之色彩。”
这样就可以佐证,合欢作为街道的行道树,在北京是有传统的,有历史的,曾经一度辉煌。起码,当初在长安街、前门大街、东单大街、景山前街,种的都是合欢树。
清诗所言是清时之事;芥川龙之介是1921年从日本来北京所见;瞿宣颖说的是上个世纪10年代至30年代的事;邓云乡写的是上个世纪50年代的事。这说明,合欢树作为街树,曾经从清末民初一直到北京和平解放之后,绵延未曾中断,拥有过至少半个多世纪乃至近一个世纪的历史,以独特绰约的风姿,盛放在北京的夏季。
合欢树作为街树的街道,我有幸见过一条,便是台基厂。从童年一直到1968年我去北大荒,在这条老街上走了近20年。那时,我家住西打磨厂,上学后常去王府井的新华书店看书或买书,必要穿护城河和明城墙,经过这条台基厂街道。暑假的时候,街道两旁,合欢树开满一树树绯红色的绒花,走在这样开满轻柔的绒花的树下,斑驳的花影洒在身上,如小精灵一般跳跃,人就像踩在绯红的云彩和迷离的光影上,有一种梦幻童话般的感觉。毫不夸张地说,在我的眼里,有这样两排合欢树的台基厂大街,是全北京城最漂亮的一条街道。
一别北京6年,1974年,我从北大荒重返北京,重住老院,重去王府井,重走台基厂老街,才忽然发现一街的合欢树竟荡然无存。一下子,心里感到是那样的失落,打听才知道,前几年这一街的合欢树就被砍光了,说它们开这么缠绵悱恻的花,是资产阶级的树。这让我分外吃惊。想起景山的那棵崇祯皇帝上吊的古槐,顺治皇帝看着它不顺眼,说它是“罪树”的陈年往事。台基厂的合欢和景山的古槐,真是一对难兄难弟,遥望并沉没在300年的历史长河里。
如今的北京街树,漂亮的有很多,有名的是夏天南池子的槐荫夹道,秋天钓鱼台的银杏铺地,春天亦庄万源街紫色花朵的泡桐满街。只是,我再也没有见过有哪一条街道两旁种有合欢树的了。想起瞿宣颖说它:“长夏垂荫,与黄瓦丹垣,映带成至美之色彩。”这样的认知,这样的情感,不知是不是有人不再相信了。我信。我一直渴望着,北京城能有一条街,两旁种植这样至美色彩的合欢树。
(原标题:合欢树记)
来源:北京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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