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花开
每年丁香花开,偶尔邂逅,我总能轻而易举便找到一两朵被闺蜜们传得神乎的五瓣丁香。易得的五瓣丁香,淹没于无数细碎花串之中,就像琐碎生活遮蔽了的另一些细微。
不惊喜,不张扬,不过日常。却由此想起小时候隔壁魏家那棵树,被主人养在院子里,又专门为它砌了一个花园,独树一帜,风姿绰约。
那树果然不同寻常。春夏之交,枝繁叶茂,花如纽襻,花香奇异,引路人驻足。
我几次想靠近,折几枝装点家里中堂,不是看树枝太高而收手罢休,就是被魏奶奶那一堆絮絮叨叨听不懂的碎话遏制。末了柔声强调一句:“那可是一棵丁香啊”!言语间充满了恳求,又好像有种不可冒犯的警戒。人就被指使到南墙根的菜园子里去了。
菜园里除了菜,还种了一院的虞美人。阳光倾泻而下,那些彩绸般动人的虞美人,像举了一盏盏光焰,娉娉摇曳,黄的耀眼,红的艳丽,白的风情。
可我偏喜欢那棵花树。挺拔的身姿,幽幽而深邃的芳香,于是牵连不断地往隔壁跑。
任凭我怎样屏神凝息,使尽浑身解数,猫着身子蹑手蹑脚向院心靠近,总也逃不过魏奶奶从窗户里透出的一双温柔而犀利的目光:“尕肉儿 ,别踩踏了园里的菜。”
听着就泄气。这个地主婆,有一种让人说不出的威力,像揪着人的命系儿,使人不敢造次。我分明下了决心来看树,却不由自主受了她的暗示,扶了花园的矮墙,在树下逗留一圈,终于躲也似的踅进开满虞美人的菜园,像一个被人指使的梦游者,不得如愿。
我没有见过魏奶奶在园子里劳作。几乎每次看见的她,都是坐在炕的一角,倚着木格的窗做针线。嫁女儿用的针线荷包,玲珑精巧;四方枕头的绣面,光艳动人;新生儿的肚兜,新奇独特;端午的香囊,灵巧的小动物,水灵的植物配上五彩流苏,美不胜收。
魏奶奶明显有别于村里那些粗声大气的老妪。一张白静的圆脸,小眉小眼,伶俐娟秀。眼神虽然总是笑眯眯的,却又好像很幽怨。和人说话,声音细得像个小女孩,听起来像极了她养的那只白猫,鬼魅幽暗。
后来隐隐约约得知,她是魏地主的第三房,谁也分不清楚妻妾。因为大房无子,二房只生了一个女孩,魏老爷才娶了魏奶奶。魏奶奶生下二子一女时,魏老爷人已近花甲。
20世纪60年代,正是“四清”运动时期,魏家上交田产,被封为开明地主。魏老爷撒手人寰时,好像只留下了那棵丁香和三个未成年的儿女。从此魏奶奶守着那个院落,像守着一股魂儿。对于那棵丁香,她像是寄托了什么,有种近乎偏执的喜爱。因为只要说到那棵树,她一向温柔的眼神,立刻变得色厉内荏却又不动声色,使人感到害怕。
有一天,妹妹慌张着跑进家门,告诉我们魏家举家搬迁的消息。我们赶去,见满院狼藉,魏家再次遭遇变故,那棵曾经芬芳满院的树,被人连根挖起,树根裸露,树身垂地,花枝零落。
有人疑心树下藏了银子。因为之前魏家修业,从屋后墙根挖出过一坛银锞锞,据说上面还有字样。沸沸扬扬的传说,弄得魏家屡遭盗窃,大儿出远门常常把一些软缎之类的稀缺物品代我家看管。此次举家搬迁,被一些觊觎已久的人,把魏家翻了个底朝天。
我们和父母一起,连拖带拉将那棵树移到了我家花园。
移栽时,庞大的根系,高大的树干,很是叫人费了些周折。那树干离地二尺余被辫成发辫形状,直至树腰再分出一些枝杈,然后向上。树梢处,又旁逸地斜出些枝条。整个看上去,苍劲枯瘦,又华盖亭亭,完全像一棵巨型盆景的样子。看来老主人在世时,为这棵花树,费了不少心思与爱。难怪它被魏奶奶视为心肝,而不得亵玩。
移来的丁香水土不服,萎靡了一季,终于熬了过来,并且因为父亲的侍弄呵护,比起先前的主人家越发旺盛,花枝婆娑,满院馥郁馨香。
夏日,路人邻居们闻着花香,常到我家串门,在那树的阴凉里聊天。我也心安理得地用丁香的花枝,敬献中堂、几案。日日给花换水,不厌其烦。
庞大的花树,浓阴肥硕。外乡人来了,一脸诡谲地说丁香花香,叶子却咬不透。蛊惑我们狠狠地咬一口,结果满嘴苦涩,像魏奶奶熬过的光阴,让我从此对丁香怀了一份警觉。
知道丁香是西宁市市花的时候,我住着简陋的宿舍刚刚教书,一床一桌一炉,日子过得清贫而快乐。每日听听古典音乐,吃一点简单的饭蔬,就剩下案上清供了。秋天郊野外蓝色的土菊,冬日吃剩的芹菜,不一而足。有学生和好友知悉我的喜好,常从家中花园剪来花枝,不论春夏。其中就有紫丁香白丁香。一室的浓郁芳香,洁白幽静,给我笨拙的木桌,荒凉的泥罐,增色不少。
后来工作调动,新单位有一个大花园,里面种满了丁香。一到花季,白的皎洁,紫的灿烂。
有次和同事在花树下嗅花聊天,不知什么缘由,话题从五瓣丁香、丁香结之类的轻飘,一下子滑到各自母亲沉甸甸的人生遭际上。母亲们如出一辙的不幸遭遇,惊得我们几乎异口同声叫出了声。而后来,她们绚烂至极的幸福晚年,再次令我们异口同声地唏嘘不已。
不同的是,同事母亲在亲戚的帮助下,舍下一岁女儿,从山沟逃出来再嫁,一生安逸。女儿成人后,奔赴母亲,母亲却为眼前家计,再没往来。窃以为,作为母亲,同事母亲内心深处,一定结了一颗纽襻似的丁香结。一个人闲暇寂静时,想起往事和女儿,是“欲表伤离情味,丁香结在心头”,还是“莫解丁香结”?不知她如何释怀。
而我的母亲小玉英,十六岁离开小城外祖父小康之家,跟随哥嫂下放农村,被哥嫂逼嫁山沟,无依无靠。也在我一岁时,城里姨家房东介绍母亲到山外工作,母亲却死心塌地跟着父亲不离不弃,自己遍尝农村一切酸甜苦辣,却将一群儿女送出村外,终于迎来颐享天年的晚年。
宗璞在《丁香结》中说:“每个人一辈子都有许多不顺心的事,一件完了一件又来。所以丁香结年年都有。结是解不完的,人生中的问题也是解不完的,不然,岂不太平淡无味了吗?”
多么耐人寻味的了悟。像切合了母亲“玉英棵棵丁香结”的磨难,又切合了她“合欢不验丁香结”的圆满。
能够和丁香切合的情感,似乎都难逃美丽幽怨的窠臼,令人唏嘘。所以一直以为紫丁香幽怨,白丁香纯粹。
校运会,年年都在丁香花开时。三三两两的女孩子,在满院的丁香花丛中,或窃窃私语,或欢声笑语。丁香花落了,才见心形的叶片上,留下如许心迹:
“十年我们还... ...”。
“刘丽娟,我爱你”。
“陌上花开,欲执手”。
就像一枚枚书签,掩映于丰厚枝叶之间,潜藏于单薄青春深处。青春的迷茫,一如满园婆娑的紫丁香白丁香,明朗又不乏忧郁。不是幽紫的委婉,或懵懂的苦涩,就是纯洁无瑕的率性。或誓言,或许诺,或表白。
过于娇嫩的青春,历来不是被误解捉弄,就是被中伤。用一缕芳魂,来寄托掩映一颗玻璃心,岂不正好留香!青春滋养的情感,从来都是秀外慧中。
突然记起一件童年穿过的泡泡布衣。淡紫的底色,深紫的花,花型细碎繁密,凸凹不平的泡泡隐着花瓣,一束束地婆娑,配了一条邮电绿的裤子,像极了一棵正开的花树。我极爱那树的装扮,以至于一身布衣穿得像纱布一样,纤缕毕现,直到不能上身为止。
就因为爱诗词又敏于色彩的父亲认真说过的一句话:“这布花色雅致,花名叫丁香”。只不知,那样一树一树的婉约,被我穿成褴褛,好像有点惋惜。
作者:锦 梅 来源:青海日报